刘备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润。
他刚和州平姐在雨中拥抱，白里透红的肌肤上沾着水珠。
那丝余韵还未散去。
雨下得稍小了一些。
刘备与卢植走在回城的道路。
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只有两人。
卢植看向刘备的眼神却更认真了一些。
失去了玄德一次，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徒弟越发依赖。
刘备知道卢植需要什么。
卢植最需要的是理解。
“我有办法消化这些流民。”
说话的人是刘备，可解决问题的人却是崔州平。
崔州平骑着一匹红马，踩着白婆婆的背，走下来。
地上很多泥，于是，泥巴上铺了厚实的皮草地毯。
作为安平郡，实际最有权势的人，当朝大司徒崔烈的女儿。
崔州平想要吸收这些流民，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然而，卢植却不许她这样做。
“你想因谋反罪而被捕吗？”
……
……
吸收荫户，土地兼并是士族的合法特权。博陵崔氏的部曲，甚至是安平郡正规军的十倍！
然而，吸收一千流民，和吸收两万流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一千人是合法，说明你为朝廷分忧，两万人就是谋反，你这是要建国吗？
崔州平想说：“没事，我可是虎贲中郎将。”
啪！
卢植给了崔州平一巴掌。
这巴掌是代替大司徒崔烈打的。崔州平直接倒在泥地里，浑身是泥点。
“你能耐啊，为了在玄德面前逞能，命都不要了。”
“你觉得，你手下那几千部曲，能顶得住三河五校，哪一营的部队？”
“你觉得，帝姬是真的蠢和瞎？”
“你只要敢这样做，三河五校顷刻间就会把你博陵崔氏，撕成碎片。”
……
……
提到周幽王，汉灵帝这种昏君。
许多人的脑海里，都是一副四五十岁，老态龙钟的样子。
胡子拉碴，抱着七八个美女，有个大肚子的油腻大叔。
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吃吃喝喝，哈哈大笑。
似乎这才等于昏庸。
然而，历史也许与想象不同。
周幽王死时二十四，披甲上阵，死在战场上。
汉灵帝死时三十三，都是春秋鼎盛的青壮年。
《谥法》有云：“乱而不损曰【灵】，其智能聪彻。”
这是只有聪明人才能得到的谥号。
上一个得此谥号的，可是骑兵之祖，赵武灵王。
试想一下。
你是河间郡一个小小亭候的女儿，前代桓姬绝嗣。
你被大汉第一外戚，窦氏挟持。
你孤身一人，从冀州北部一个名叫河间的小郡，来到洛阳，成为大汉帝姬。
你登基那年只有十二岁。
满朝文武没一个认识的人，你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你的父母都在河间郡，只有你一个人住在深宫，被一群下身冷飕飕的宦官包围。
所有人都在监视你，一个小黄门都敢对你翻白眼，你该怎么翻盘？
估计想着饿不死，也就这样了吧。然后就开启了刘协模式，您说啥就是啥，慢慢发育呗。
可这是刘宏的剧本。
只是短短九个月后，十二岁的刘宏就完成了反杀，成为实权皇帝。
操纵她上位的窦氏被反杀，灭族，无一活口，数十个参与其中的世家大族，全部覆灭。
所有人都不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有这样的本事，以为她只是听从十常侍安排的傀儡。
于是与十常侍为敌，苦斗了十年，数万人因此牵连遇害。
到很久之后。
士族才发现，让人谈之色变的官场不倒翁。
宦官集团的首脑，权倾朝野的十常侍之首，冠军侯，王甫。
王常侍。
只因为帝姬，允许弘农杨氏的杨彪，说了一句话，便在监狱里被人打成了肉泥。
副手张让亲眼看到王甫的惨状，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从那滩肉泥里，端起王甫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继续干着王甫没做完的工作。
这时，她们才知道，帝姬刘宏才是十常侍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
就这样，一个十三岁的美少女，坐在十三州中央的洛阳。
对东，任用夏育安抚乌桓。
对南，任用卢植震慑蛮族。
对北，任用段颎歼灭东羌。
对西，任用朱儁平定交州。
对外廷，任用杨赐、刘宽、胡广三位士族领袖，镇压朝堂气运。
对内廷，任用十常侍，娶屠户之子何氏，管理后宫安定。
天下安宁，朝政宁和。
除了连续十二年的瘟疫与饥荒是她刘宏不能摆平的，只要是杀人，用人，治人，罢人，她刘宏都有办法摆平！
当然，这恐怖的宁和，不光靠刘宏一人。
靠的是她的用人之术。
靠的是张常侍的面善心狠。
靠的是杨赐、刘宽、胡广的运筹帷幄，深谋远虑。
靠的是战神皇甫嵩、卢植等一众名将。
靠的是“党锢之禁”与“三互法”的刚柔手段。
无数士族，被打成“党人”，囚禁在黑牢中，日夜哀嚎。
无数武人，因为严格的募兵制，而沦为流民与游侠，或者商人保镖。
虽然大汉无敌于世界，十三州却乱了十二年。
但不可否定的一件事情是。
汉灵姬刘宏，绝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笨蛋。
相反的，她是一个精明到恐怖的大玩家。
……
……
雨中，卢植走出雨伞，把泥坑里的崔州平拉起来。
“如今的帝姬二十四岁，与你同岁，都是耳聪目明的年纪，
你和这位聪明到极致的帝姬玩心眼儿。你以为你是谁？王甫吗？段颎吗？
哪怕是朱儁，交州刺史，封疆大吏，也只敢豢养五千家兵，
你一个小小的虎贲中郎将，还是丢了官的，真要把博陵崔氏往火坑里推？”
……
……
崔州平低头，行见师礼。
“既不能本地消化，也不能成为我崔氏的荫户，那该怎么办？”
卢植仰头看天，刘备也收起雨伞，和崔州平，三人一起淋雨。
“我会给邢庸和崔密写信，让乐隐开仓，统合河间、安平两郡的太平道信众，去常山郡布道救灾！”
“您要学张角？！”
崔州平吓了一跳。
大儒卢植，张角命中注定的敌人。
最后竟然选择张角的路线？
卢植闭上眼睛，任由雨水流遍全身。
“不是我要学张角，是张牛角要学张角，
安平郡、河间郡，吸收不了几万常山灾民，只能让常山郡自我消化，
去赈灾的人，不能是博陵崔氏的崔州平，不能是河间刑氏的邢子昂，不能是范阳卢氏的卢植，不能是安平乐氏的乐隐，也不能是河间太守，清河崔氏的崔密！”
只能是张牛角，只能是这个不存在的人！”
是啊。
士族公然吸收大量灾民，会被视为谋反，打成党人。
大儒代替太守治理灾区，会被视为僭越，打成反派。
而今的大汉官府，朝廷有灵，职能失灵，有力救灾，无心救灾。
除了化身妖道，还能怎么办？
崔州平有先见之明，她已经看到了卢植的结局。
“您会死，就像丈八那样因为僭越，而被处死。一个张角已经是大汉的极限。”
卢植却说：“死的是张牛角，不是卢植。因为帝姬绝不会让卢植去死。帝姬还需要卢植，去打压张角。绝舍不得卢植去死。”
说完，卢植的背后出现了两个头戴斗笠的人。
如果褚燕站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
竟然是统领一百长水营精兵的小乞丐和大乞丐。
雨忽然下大，雨水打在斗笠，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雨帘。
小乞丐的手，穿过雨帘，把五色棍交给卢植。
一瞬间，空无一人的乡间小道，凭空出现了四十九人，头戴斗笠，眼神锐利，杀气森森，就像四十九台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
就连白婆婆也心惊胆战，这样整齐划一的动作，这种惊人的体质，绝非是士族能够训练出的门客或部曲。
只有一种可能，她们是帝国的精锐军人。
事实确实如此。
她们是三河地区百里挑一的猛士。
吃的是全大汉最好的军队伙食，穿的是最结实的玄甲，用的是官方制式兵器，接受的是最严格的体能训练。
每个人都上过最残酷的西羌战场，组队围杀江湖一流高手，如同砍瓜切菜。
即使是太平道谈之色变的新型瘟疫，也只能让她们病倒三天，只配成为她们生成病毒抗体的磨刀石。
大乞丐仰天喊道：“北军，长水营屯长，赵融，率众前来，听候调遣。”
声音被大雨埋没，但依旧响亮，宛若霹雳。
四十九名军士，齐声大喝，“听候调遣。”
仿佛大雨中连绵不绝的闷雷。
卢植扭脸，看向那不做声的小乞丐，“你又是谁？”
小乞丐摘下斗笠，说道：“沛国孝廉，曹孟德，义姐袁本初，梁国桥太尉，请我来保护老师。”
说完，她露出一张惨白如死人的书生脸，看起来大病初愈。
然后，她看向卢植身后的刘备，眼神锐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