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气势恢宏的审问,便在白若鬼的沉默中终结。紧接而来的是将要进行七天七夜的永劫封印。
永劫封印,由昆仑虚十大元老各持一方神器,分别站在万劫台东方、西南方、西方、东北方、南方、西北方、北方、上方、东南方、下方,共同施法,引天地之力于自身,然后再催动体内真气,将这股强大的力量转为封印之力,施加到白若鬼身上。这个天下第一封印之术,本身也具有一定的破坏力,虽不致命,但期间对身体造成的疼痛难免少不了。
叶竹轩亲自请命道:“白若鬼既是我带来的昆仑,那么也由我将她带去万劫台吧。”
掌门点头同意,遂让押着白若鬼的人将白若鬼交给叶竹轩。
一路上,叶竹轩老师似乎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然而白若鬼迷迷糊糊的,一句也没记得,直到万劫台上那骇人的血腥戾气扑面而来,她方清醒了一些。
万劫台,那个只有犯了极大罪的罪人才会在上面受刑的刑罚之地,上一次来,还是因为轻元老的事,她和墨清明尊上一道来的。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只是这一次,刑罚的人是自己。
十位元老已经各拿一方神器,站在了各自的方位。
白若鬼一步一颤地踏上台阶,然后看着那血迹未干的刑罚台上,除了绑人用的天柱铁链,还有寒光逼人的铁钩和粗大的铁钉。
叶竹轩强行忍着悲痛,道:“因为你的身子骨太虚,怕是承受不起七天七夜的永劫封印的折磨,若是期间入了魔,运用了魔尊的力量突破封印,便会让十位元老顷刻丧命。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会事先用铁钩勾住你致命的锁骨,并用铁钉将你的四肢定在天柱之上。不过放心,掌门说过会留你一条命,断不会让你……让你……”他终是说不下去了,渐渐变成了颤抖的低语,“当真不如杀了你……当真不如直接杀了你……”
此刻的白若鬼尚且体会不到那将是怎样的可怕,仍然还可以微笑,安慰,“老师,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请回去吧。有老师的相送,我已经不怕了。”
叶竹轩闻此柔软的声音,堂堂一个修行了几百年的男子汉,却几乎要落下泪来,红着眼睛冲白若鬼点了点头,离去。
几个身形高大的修仙弟子走了上来,先用粗大的铁链将白若鬼牢牢地绑在天柱上。白若鬼没有任何反抗,任身体被他人一重又一重地索绑,甚至当那人拿着粗大的铁钉来到她面前时,她都没有察觉。
在法力的催动下,粗大的铁钉迅速地穿过皮肤、肉,洞穿了骨头,最后牢牢定在天柱之上。那一瞬间扯动全身骨头的疼痛,几乎要让白若鬼窒息,将将回过神来向左手望去,才将将看清发生了什么,又一阵同样剧烈的疼痛自右手传来。接着是又从下方两只脚处传来。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铁钉是怎样洞穿她的肢体。接着,是锁骨。两只用铁链拴在一块的铁钩绕过天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刺透了皮肤,钩住了脖子下两边的锁骨,牵扯的疼痛令她胸口也跟着剧烈疼痛起来,哇的一口吐出大量鲜血来。
还未开始,万劫台上已然血流如注。
自始至终,她即使是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发出叫声,最多嗓子里呜咽着轻轻哼了一下。她怕,她怕她痛苦的哀嚎声会传到昆仑殿,会被墨清明尊上和灵蛋听到。她答应过轻沢离,不会再让尊上难过,不会再让尊上哭的。她此生什么事都没有做到,不可以连这件事也……也做不到。
当刑罚台上只剩下白若鬼一人时,十方天雷落下,于台上形成了一个法阵,与此同时,十位元老手中的十方神器齐齐亮出神威,光芒大曜,阵阵鸣响轰动天地。
白若鬼刚刚还在为骨头里被洞穿的痛苦而扭动着身躯,这一刻却是整个身体仿佛要被炸碎般的疼痛,鲜血顺着眼角、鼻子、耳朵涌流而出。此刻的她,已然没有了自我控制欲望,甚至没有了思想,一阵惨厉的哀嚎声回荡在天地之间,闻之者,肝肠寸断。
万劫台下,叶竹轩看着这一幕,几乎要疯狂了,一把拽住了四圣殿其他三位长老,质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帮她解除一点痛苦吗?她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遭受如此惨无人道的大罪!怎么可以……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啊……”道着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一位长老羞愧地道:“我们不该来,也不该看的,该是如何,冥冥之中已有定数。唉,走吧。”
玉虚峰,昆仑殿。
墨清明施法让灵蛋大白小白都陷入七天七夜的沉睡后,便独自飞上云头,望着万劫台的方向,怔怔出神。
万劫台距离这里很远,白若鬼的声音即便再惨烈,也传不到这里。他只是这样站着,拳头一次次握紧,又一次次松开。
活了近四万年,他第一次觉得时间是这么漫长。
昆仑殿的院子里,那只破茧而出的蝴蝶正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在花丛里,阳光下,晶莹的露珠旁,迎风飞舞。
而花朵上那些死去的虫蛹被白若鬼埋了起来。
万劫台上,才一天过去,白若鬼已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能流的血基本都流尽了,只剩了个仿佛空了的壳子。嘴巴微微地一张一合,仿佛是在低语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除了掌门曜姬日以继夜地坐在观看台上望着,其余的人或因实在看不下去或因看得困倦了,一一离去。
一波又一波要将魂魄撕碎的痛苦,令得白若鬼再次有了一点神志。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了夕阳下的草集村,看到了那片桃花林,看到了念卿冲她笑,看到了爹娘喊她回家。
是梦,那个在太白山上做的梦。
不要走,不要消失,至少……走的时候也带上她……带上她一起走,她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她后悔了,她一点也不想活着,谁能帮帮她,杀了她,杀了她!!!
泪水从仿佛干枯了的眼里一滴一滴落下,那是怎样的无助和绝望。
即使她心中千万般的不舍,那些她最爱的人的影子还是一一离她而去。却有一个白衣飘飘、于世独立的身影渐入眼帘。他从虚空的尽头,踏着云彩随风而来,他向她伸出手,如冰的脸,绝美的颜,高高在上却又亲切无比。
他是来救她的么?
他怎么会来救她……他不在乎她生死,他根本不在乎……
远在另一方天空下的云头,墨清明突然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脸色苍白地咳了咳,却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虚,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一个云衣仙带、手握腾蛇的女上神从遥远的天际赶赴而来,在墨清明从云头坠落之际,接住了他。
墨清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已是身在昆仑殿,意识到身后有人在渡修为与他,开口道:“你怎么又来了?”
后土上神收回法力,走到墨清明面前,打量着墨清明已经恢复血色的脸,叹道:“幸得我来得及时,渡了这些修为与你,帮你将天火压了下去,不然你已经被体内残留的天火吞噬干净了。”
墨清明怔了怔,道:“谢谢。”
后土一愣,笑了开来,“真难得,你会同我说谢谢。得了你这一句谢谢,本上神此番凡间一游也不算没有收获了。”
“我睡了多久?”
后土扳了扳手指头,“不久,才六天。”
墨清明喃喃道:“已经六天了……这么说,明天……”突然抬头看向后土,“你为何来凡间?”
后土渐渐敛了笑容,“我听说魔尊回来了。尽管昆仑虚用尽办法封锁消息,瞒住了人间,却还是瞒不住我神界。”
墨清明不动声色地起身,“那又如何?”
后土连忙道:“很严重啊!魔尊不能现世!现如今六界六尊一直只有仙尊玉皇大帝没有消失,六界好不容易维持了平衡。如果魔尊现世,必然要打乱现在的平衡,魔尊的破坏力如何,我们可都是知道的。”
“所以你来只是为了看一看真相?”
后土点了点头,“见到昆仑虚正在使用永劫封印要将魔尊封印,本上神可算是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天上复命时,正好算出你有难,好歹姐弟一场,便特来助了你一下。话说,墨清明,你现在的身体有够虚弱的,连区区天火都快压不住了,你这些天都干什么了?”
墨清明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后土却不甘地跟上,不怕其烦地念叨道:“你该知道,天火一旦引入体内,便难以消化,即便是以我的修为,也得净化个一千多年方能将其净化个干净。你呢,比我强点,但也需要四五百年吧。你能不能在这几百年里安分守己一点,不要再去逞强做些损耗修为的事了?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当年盘古大神选了我们,却唯独一直将你留在了人界,所以一直想向盘古大神证明你的能力。可如今,盘古大神已经消失了,你再怎么努力,再做多少件了不得的事,他都看不到的,所以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不好吗?”
墨清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后土,目光冷得几乎能将一团火冻住,缓缓开口道:“后土上神若是闲得无趣,可否陪我下一盘棋?”
后土竟是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十分惊讶于这个哆嗦,想她当上神这几万年来,几乎就没怕过什么,今个竟然被这个臭小子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这个墨清明,几万年不见,当真是长大长能耐了!
“不了,不了……”后土连忙道,“我还有事,就……就不奉陪了!”道罢,光速离去。
永劫封印第七日,伴随着十道晴天霹雳,永劫封印的法阵一阵摇晃之后消失,十方元老因耗尽真气,同时从台柱之上倒下,昏迷过去,被迎面而来的弟子扶住。
刑罚台上,当初活灵活现的小女娃不复存在,只有一个浑身血迹淋淋、褴褛破衣犹如死了般的干尸。可是干尸显然并没有死去,她的身体还在微微的发抖。
刑罚台下,已然聚集了众多来观看结果的人,却远远看到那一幕后,都震呆了似的,没有人上前。这永劫封印,他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识过,但以往被封印的不论是人是魔还是妖,都没这般惨烈的,最多是因为痛苦而把嗓子嚎哑了。这样的结果,他们实在是第一次见,难免感到胆寒。
书院里的人大约不忍心看结果,所以一个都没有来。四圣殿的四位长老倒是来了,在目睹了这样的画面后,也都震撼不已。叶竹轩则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最终,掌门曜姬悲叹一声,正欲走上前,却见一袭白衣先她一步到达了天柱旁。正是昆仑殿的那位尊上,墨清明!
其他人看到墨清明时,也都震惊了一下。
然而,墨清明并不理会任何人的目光,见到白若鬼被四根铁钉定住手脚、甚至锁骨也被勾住的悲惨如枯骨的模样,身体微微发颤,往后踉跄了一步,又一个箭步上前,一挥法力,同时取下了铁钉和铁钩,随着铁钉铁钩取出,那小小的身子骨仅剩的一点鲜血又开始流淌。墨清明连忙祭出法力,渡她修为疗伤,望能减轻她一些痛苦。
曜姬此时走到墨清明的身后,看着躺在天柱旁一动不动的白若鬼,难以不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一道施法,帮助墨清明一起救一救这个孩子。
“为什么还要用铁器定住她的骨骼?”墨清明突然问道。
曜姬脸色微微白了一下,叹道:“我以为她会经受不住折磨,使用起魔尊的力量,这样至少能帮她减少一些痛苦,但万没有想到,即便是伤痛成了这个样子,她也没有半分入魔的心,甚至连一丝的反抗都没有。这实在是令我等匪夷所思……”
墨清明没有再言语,但曜姬明显感觉得到他周身凛冽的怒意。他如此在乎这个叫白若鬼的小丫头,心头一定恨死她了吧!
法术施展完毕,墨清明连忙将仍昏迷不醒的白若鬼抱在怀里,看着小小的她鲜血淋漓的身体,看着她身体上还在冒着血的窟窿,似乎能够听见心碎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有多么害怕,害怕失去怀里的这个孩子。也没有人知道此刻他有多么难过,难过自己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曜姬走上前,要抢走那个孩子,那一刻,他的眼神露出了一丝诡异的情愫,令人心惊,令神胆寒。
与此同时,白若鬼的意识正在一片黑暗中走着。
突然,前方亮了一些,一个身着黑袍的少年站在那里冲她招手。
白若鬼认得那个少年,是魔尊小黑。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好久不见……”白若鬼道,虽然其实上次见面才十多天而已,可是不知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没有任何的害怕或是愧疚。
魔尊苦笑道:“然而,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好久不见,是好久不说话了。我每时每刻不在看着你,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和你说话,甚至骂你,你却一直都没有理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白若鬼低下了脑袋,有点不安道:“我是故意屏蔽了你的声音。我知道要同我说很多话,甚至要说服我逃走,可是我不能这么做。魔便是魔,即便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知己,只要有为祸人间的心,便不能留。放心,小黑,我会留下来陪你,永远地陪着你。”
其实只是道不同而已。
魔尊忍不住哈哈干笑了两声,“我要你陪做什么,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来得强。”
“不要!”白若鬼下意识地喊道,下一刻冲上去紧紧抱住了魔尊,“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来,死也好,消失也好,就让我留在小黑身边。”
魔尊被白若鬼这个举动惊了一下,但想她在人间受了那么大的罪,确实是被吓到了罢,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我并不叫小黑,”魔尊摸了摸白若鬼的脑袋,目光柔和地叹道,“我的真实名字叫九重君华,呵呵,是不是太文艺了些,不符合我魔尊的身份?”
曾经无数次想捏爆这个孩子的脑袋,如今她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他再见她,却没有了任何杀她的想法。终究,他也是有心的。而心,是何等微妙之物。
“九重君华?”白若鬼喃喃,抬头认真道,“比小黑好听。我以后可以叫你小九吗?”
魔尊的脸色僵了一僵,“这……你还是叫我君华哥哥吧。如果觉得不妥,也可以叫我爷爷。反正不论是哥哥还是爷爷,你都不会吃亏。”
“君华哥哥?”白若鬼满心欢喜地叫了一下,“太好了,我又有个哥哥了!”
九重君华看着白若鬼开心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此刻真实世界里她那惨不忍睹的模样,疼得他心肝儿发颤,也谈不得恨了。说到底,是他害了她。
她现在还太小,心思纯明到只认得好坏,却不知好坏背后的立场问题。若是能将她的立场转变到魔族,若是能将她拉入他魔族就好了。可他何德何能对付得了这样一个立场坚定如她的人呢!一年来的点点滴滴的相处,他对她已经十分了解了。
“陪我走一会吧。”
“去哪里?”
“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也走不出去。”
“嗯!”
九重君华拉着白若鬼的小手,一直往前走,看脚下星空璀璨,犹如倒立着置步于夜空之下。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是因为和小黑一起被封印了吗?”
“嗯,不过是暂时的,很快会有人接你出去。”
白若鬼下意识地握紧了九重君华的手,摇头,“不要,我不要出去!”
九重君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她,“我没有骗你。”他突然说。
白若鬼心头微颤,“什……什么?”
九重君华接着道:“这世上任何事,在没有做之前,都存在一定可能性。你只要真的去做了,坚持到底了,才会知道真相,万不能听信他人三言两语,便否定自己的初衷。所以,复活你家乡的事,算不得骗你,只是能不能实现,你能不能做到的问题。白若鬼,活下去,和以往一样努力地活下去。”
“不要说了,君华哥哥。”白若鬼松开了九重君华的手,蹲在一处瑟瑟发抖。
她终究是被现实的冷酷无情吓怕了。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一阵耀眼的光芒照了过来。光芒中,一袭白衣凌空而立,如若日月皎明。
“尊上?”白若鬼喃喃,下一刻躲在了九重君华的身后,紧紧拽着他的黑袍。她不想尊上看到现在的她,一点也不想。
九重君华看着墨清明,知道墨清明是来接白若鬼的,白若鬼如此行为,倒令他微微有些得意。
墨清明则十分不爽地冷着脸,与魔尊相视了一会,微微动了动法力。
白若鬼回过神时,身体已经向墨清明飘去。那越来越近的白衣身影,令她茫然不知所措。
眼前的光芒愈来愈盛,最后却化为了无边无际的孤冷和黑暗。
身体仿佛碎掉了一般的疼痛令她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然后看着昏暗不见一个活物的硕大空荡的牢房,心头无限恐惧,不由大口喘息。
手上脚上是沉重的镣铐。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只是手脚上的窟窿还在隐隐作痛。
这里是哪里?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然而,她没法问一个人,因为这里连看守的人都见不到。不过,她也可以猜得到这里是昆仑虚最隐秘的牢狱。
这里没有阳光,唯一的光线是牢狱墙壁上散发的银绿色的光芒,所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小黑已经被封印了,现在即使她想找小黑说话也不可能了。她不能和任何人说上哪怕一句话。
身体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站起来也不能,连爬都不能,只能像个瘫痪的人,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要这样被关多久?永永远远吗?
不要,她不要永远这样,她想回家,她想回昆仑殿,她想回私塾上课。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为什么她要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