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禅寺占地不过十亩，屋舍自然建得紧凑，那一边大雄宝殿中众僧念佛，这一边咪咪嗡嗡的声音便连绵不绝地传进了后头禅房，听在智信的耳中，仿佛许多只蚊子绕着他的耳朵打转，扇不死又撵不走。&1t;/p>
他躲在屋里把头、脸、手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似乎爬满了长着毛的虫子一般。&1t;/p>
这几天一直被迫在外头法事，见了许多人，虽然未与疫死的尸皮肉碰着，却叫他心中毛毛的。&1t;/p>
来广南已经大半年，开始是借着水土不服，腹泻不停的理由，在去广源州的半途便逃回了邕州城治病。&1t;/p>
谁料得那一处居然半点事情都没有，轻轻松松，只用那顾、张二人耗了点嘴皮子就把梁炯一部给收服了&1t;/p>
倒叫自己没捉住白领功的机会&1t;/p>
后来遇得交趾围城，又遇得疫病肆虐，邕州几乎变成一座孤城，他也再没能同京城重新联络上。&1t;/p>
智信是个僧官，本来天然便受人尊重，却被那姓顾的搞得在邕州城中全无立足之地，竟是许多日前等到满城都传开了，他才从下头小沙弥口中得知天子给宫中娘娘拦着，也要给邕州百姓送药的事情。&1t;/p>
既是有力气做这表面功夫，演个仁德皇帝，便说明龙椅上那一位还饱有精力。&1t;/p>
可是按着他从前知道的内情，到了这个时候，早不该是这般动静才对。&1t;/p>
隔得太远，又全无音讯，智信压根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1t;/p>
他的心中如同猫抓一般痒痒，又十分恨恨然。&1t;/p>
那顾延章，怎的命就那样长&1t;/p>
乱民也好，广源州的蛮夷也罢，便是这一回的交趾来的野猴子，一个个怎的都这样蠢，这样孬，这样没用怨不得要被官军撵着打&1t;/p>
平叛军带过去不过两千兵，交趾兵、广源州峒人但凡同乱兵联手起来，不用一个来回，便能将姓顾的小命留下&1t;/p>
那心黑的一死，陈灏又是个重病的，谁人还能来管自己便是来了管事的新官，一时半会想来也无暇看顾。&1t;/p>
届时自家仇立时就报了&1t;/p>
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张仪纵横之辩，哪里不能哄得新来的官员眉开眼笑。&1t;/p>
智信虽然身在方外，心却在槛内，琢磨朝中形势十几年，一看到交趾围城，几乎马上就知道，不用多久，最多过上一年半载，朝中定然是要举兵交趾，这一桩战事再逃不脱的了。&1t;/p>
只要顾、陈二人死了，便是若是当真要打交趾，同行的还有两个和尚，如此青史留名的事情，他又不跟他们抢，那两人自去交趾传道，邕州城中却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自家便十分合适。&1t;/p>
虽说邕州也是偏蛮之地，到底也比升龙府好&1t;/p>
是以当时交趾围城，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怕哪怕城破了，两国对战，也从未听说过要杀和尚道士的，再一说，交贼自古畏惧鬼神，对和尚也是一般的敬奉三分，自家必定性命无忧。&1t;/p>
陈灏病入膏肓，顾黑心就在城门上，敌我兵力悬殊，这城十有**是再守不住了。&1t;/p>
只要这两个人死利落了，他定不吝啬于帮着真心诚意地度一番从前再恨，毕竟神形已灭，他是个大肚的，也便不再计较曾经被那顾黑心陷害的事情了。&1t;/p>
谁能知道到了这般田地，居然还能叫这两人翻了身&1t;/p>
智信把手放在面盆了搓洗了半日，一面洗，一面想，越想得细，背后越止不住地冒着冷汗。&1t;/p>
城中的疫情已是许多时日未曾听得再有死例，仿佛从前那许多人的朝病夕死只是一场噩梦一般，醒得来，便不复在。&1t;/p>
邕州一城，从上到下，已是渐渐回归从前的生气，从州衙到百姓，众人各司其职，各行其事。&1t;/p>
可越是这般秩序井然，他越是心中慌。&1t;/p>
智信一双手洗了半日，还未来得及擦干，便听得外头小沙弥隔着门叫道“大师衙门里头来了人，请您出来说话”&1t;/p>
又道“仁慧、仁忠两位上师已是在门外等着，只差您了”&1t;/p>
智信连忙把手擦了擦，又整了整衣衫，取了禅杖出得门去。&1t;/p>
这一阵子常常被衙门分派外出做法事、做度，用来安抚民心，去衙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回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得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生一般。&1t;/p>
出得观音禅寺的大门，果然外头已是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门是大开了，里头坐着两个一同南下的和尚。&1t;/p>
那两人一并坐在左边，留了右边的位子出来。&1t;/p>
纵然都是佛门子弟，也一同南下，可因营中的传言，智信同那两人并没有什么往来，此时上得车厢，只单掌在前，行个礼，口中念一声佛号，便算是打过招呼了。&1t;/p>
从禅寺到邕州州衙，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车厢上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说话。&1t;/p>
三人一下马车，很快便来了个小吏上前相迎。&1t;/p>
智信口中念一声佛，一面带头跟着人往里头走，一面仿若不经意地问道“不晓得这一回又是个什么事情是哪一位官人召见我等”&1t;/p>
那小吏也不防备，笑道“是节度寻三位大师。”&1t;/p>
果然将三人引得进了正堂。&1t;/p>
还未踏进门，智信便觉得有些不对。&1t;/p>
里头陈灏坐在主位，可右边下处，却是坐着三四个身着公服的官人。&1t;/p>
最前头那一个，虽然比起从前瘦了不少，可那一张脸，那周身的行状，便是化成灰智信也能认出来。&1t;/p>
不是那心黑手黑的顾延章又是谁&1t;/p>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浓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老老实实地上得前去。&1t;/p>
若是往日遇得其余官人，智信恐怕还要借着旁边仁慧、仁忠二人的面子拿一回乔，等着对方给自己主动招呼，可这时见的是陈灏同顾延章，他膝下一软，好险没有跪下，勉强站稳了，行礼道“小僧智信，见过陈节度。”&1t;/p>
又转身对着顾延章等人道“见过诸位官人。”&1t;/p>
陈灏坐在上，此时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指着一旁的位子道“三位大师坐罢，此次请来，确有一桩事情要与诸位相商。”&1t;/p>
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左边的顾延章，复才转回头，看了一眼智信、仁慧、仁忠三人，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智信身上，道“不知大师对交趾所知几何”&1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