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文学 > 玄幻魔法 > 无上仙皇 > 第1927章 长安道
    ——长安,来,让我再想你一次,然后我要忘记你。

    ——你总是说得很对,一直人们都不晓得怎么去爱但晓得怎么去吸引,而世上究竟有没有爱呢,从来都是个问题。你说如果爱只代表一个人吸引另一个人的程度,在这个意义上你相信爱情,那么长安,在这个意义上,我爱你。

    ——此刻机场安静得不象话。只间或有一把柔润嗓音自广播传出,便有人陆续起身,卷起人潮,向登机口涌去,人人都挂住个疲倦表情在脊梁上。有时我真恨这世界这么冷这么静,不管某个人的心有多痛,而航班照样起飞,也许准时,也许晚点。然后我就记起你的声音,长安,暗的哑的,说话时语气却很温静,也不慌张也不迫切,你看,你都不想说服什么人,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或是叫什么人来听从你。但惟其如此,每听你这么说话,我便觉自己被安顿了。但其实这是不是安顿呢?好多回失眠时我分明惊觉自己的心那么渴,渴到裂成一片一片,于是我就会想到,是不是事实上,我是被你毁坏了。

    ——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一回,我浑身好凉,靠在你怀里,你的怀好暖,你的心在左边,扑扑跳。我看见你耳上有小粒钻,发着多芒的光。我觉眼睛刺痛,但我的心,并不因此就少麻木一些。我清楚记得,那时我苍白着脸,低声同你说,长安,生命没有意义。而你则短促笑一声,以凉湿手掌捧牢我面孔,你细细密密望上我的眼,你说,近江,是谁告诉你生命会有意义?

    ——因为遇到过你,我怕是永远无法习得不爱了,至多,我只能学会不去记起。

    ——长安。

    自酒吧出来已是凌晨,天有些灰,但也亮了。

    盛宝芝伸手摸一摸徐近江面颊,又抬起尖下巴朝停车场扬一扬,说

    ——有人来接我。搭个顺风车?

    说时高跟鞋子站不稳,晃两晃,耳铛摇得劈劈啪啪。呵,昨夜的酒和光和药物和音乐都太强劲了。

    徐近江便懵懂点头。

    数小时前,他们一群人娴熟以芝华士加冰送服药片,还说了干杯。

    之后闪蓝闪红光影的劈杀里,还有音乐蓬蓬击上胸口的时候,他的灵魂业已出窍,飞走了,白色的。

    这时宝芝已在大力朝停车场那人挥手,看得出她好高兴,之后她跑起来。

    塔夫绸裙子簌簌响,深红色,露出膝上十五公分的腿,肩带细,细到多看几眼便会断掉。

    雪白腕子上伏着黑蝴蝶。

    近看才会晓得,那原是四枚黑羽毛做成凛冽蝴蝶翼,风来亦会得飞一飞。

    呵,这是夜要闪避昼的猎杀,幻化的,蛰伏了。

    车畔那人亦是个女子,很年轻,素着面孔,简单穿旧T恤和洗到发白的牛仔裤,站在那里吸烟。

    见宝芝跑近,她便亲热将宝芝那一条小腰揽过去,拼命揉一揉她的发,还在那头发上吻一记。

    之后她看到近江,向他点一点头。

    正是长夏,四围深草中断续传来虫声。隔住酒吧厚重铁门,仍听见里面隐约地动山摇。不远处公路上有车呼啸着过去。

    徐近江有些耳鸣。

    而这时听见盛宝芝说,近江,这是尹长安。

    所以后来他一度诚恳对她讲

    ——长安,在认识你之前,我没有灵魂。

    但她怎么回答他的呢?

    照例她摇一摇头,笑他文艺腔,接着又同他说

    ——呵,近江,男人呢大可没有灵魂,甚至没有心,但一定不可以没有肩膀。

    其时正值旧历新年,四下腾起璀璨烟花来。

    窗外明黄暗绿的光映上长安面孔,她脸上班班驳驳然而好平静。

    彼时近江惟觉她冷酷,是到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她对男人的要求那么低。

    生命何其菲薄,而情重如山,是莫大奢侈,但她所需,竟无非只是一点担待而已。

    再遇到长安,是个黄昏。

    她正以一架旧尼康拍摄一处繁木浓荫的老院落,墙壁上写个大大的“拆”。

    近江上前招呼,她便朝他笑一笑,转过头去继续工作。

    直至红日完全沉下,长安才停了,坐到路边石墩子上,吁一口气,点了一支烟。

    一扭头见近江仍然等在那里,她便拍拍身边位子,示意他来坐。

    他就走过去。

    暗沉沉天底下,长安见近江走来,有那么好身形那么好样貌,心想,这才真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倒是近江先来问她

    ——长安,你喜欢老式建筑?

    她便举目望一望四周高入云霄的现代主义楼宇,那么高,几乎要倾下来。

    她皱一皱眉,眯起长眼睛

    ——恩,近江,来,你来告诉我建筑是什么,拆了旧楼盖新楼?

    他就笑了,说不晓得,大概是吧。

    长安也笑,盛宝芝历任男伴里面,真少有这样不油滑的,接着她道

    ——老建筑是活的,有生命。人在里头,是跟它一起长。但现在的建筑,呵。

    她停一停,吸一口烟,并没有再说下去。

    古罗马的斗兽场,两千年前是真的有角斗士在里面跟野兽搏斗,流血和死去。

    而贵族在座席上发疯般狂呼,妇人挥动着她们的桑丝手绢。

    还有紫禁城,也是真的有宫女在里面寂寞地白了头发。

    所以长安每看它们,总觉当中人影重重,呼吸间嗅到酸楚味道,而四下里悉簌有些动静。

    真正的好建筑是要这个样子直见性命的。

    看看天色渐晚,长安便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她说

    ——走,喝酒去。

    近江心想,原来长安同宝芝一样也是夜游女么?她服何样药片,是否亦是以芝华士加冰送下?她领他前往的酒吧是会静一些,或是吵一些?

    脚下却已踢踢踏踏随着长安到了一间窄小食肆。

    昏昏光影中,近江瞥见炭炉上架着肉串,红红白白,烤得滋滋溅出油来。

    店家却团团围拢电视机看一档综艺节目,回头见有客,互相推搪一阵,才终于有个人肯站起身来招呼。

    这时长安就侧转头,狡黠向他闪一闪眼睛,低声说

    ——只为这里酒好。

    酒是老板祖母自酿的米酒,入口十分清润。老人心静,故连酒的味道亦是绵静的。

    后院里蓬蓬勃勃生着几株花树,形和影都是薄的淡的,应该是樱花吧。

    细看时,还有黑黢黢一条大狗卧在树下。

    呵,竹杖芒鞋轻胜马,踏过樱花第几桥。

    近江不自觉想起昨年到京都采风,亦曾住过这样的院子。

    日式庭院中的枯山水,往往以乱石打边,当中铺出沙画。

    这里面有日本人的物哀,就是见不得花落,所以连花开也一并不要。

    亦是在京都结识了盛宝芝。

    他记得是在一树八重樱下,她提着笔跑来他面前,说,不要动,你是我的模特。

    画毕给他看,他只见笔触潦草,却还有些韵致。粉柔花瓣旋转着飞落他的黑头发,他见画上的自己带着光。

    而面前的少女有乌瞳瞳大眼睛,活泼泼有些生气要溢出来。

    他想最起初是她喜欢了他呢,还是他喜欢了她对他的喜欢,但事实上无所谓谁先吸引了谁,总之一来二去,彼此便成为情侣。

    呵,反正谈不谈这场恋爱,时间也一样会过去。

    这一晚也不晓得跟长安聊了些什么,出来时已是深宵。

    但长安的确曾同他讲起三岛由纪夫,她说,生没有真假的,亦没有善恶,甚至无所谓美丑,它就只是,生。

    街面上干干净净,有些潮热。

    近江转脸看一看长安,他看见她眉毛长长,远山一样,还有一管鼻子,细细挺挺。

    他就想这个人这个模样,好不好算是漂亮呢,或者她已经逾越了漂亮这个词语?

    忽有血红跑车烈烈似一团火,鸣着笛自他二人身前擦过,卷起燥热尘沙,浩瀚扑上面门。

    近江下意识伸手拖住长安胳膊,而借着街灯他望见那车竟赫然是一辆保时捷956,忍不住他叫出来

    ——哗,贵族,开这样好车。

    长安却不以为意。

    她是有一点醉了,却也不高声,只淡静以手背抹一抹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用她暗且哑的声音,轻轻道

    ——我只知真正的贵族,像玛丽?安东奈特,要被行刑了,在断头台上踩到刽子手的脚,仍然会说对不起。

    呵,真的,贵族不是开一架靓车那么简单。

    这日自由习作时间,蝉噪得人心好烦。

    有好事的同窗靠过来,向徐近江打探

    ——听说你见过盛夫人了?

    恩,谁?近江懵懂,自画架前偏转了头。画布上有一个女子秀丽的侧脸,但他也不晓得这是谁。

    来人不依不饶,又道

    ——盛宝芝父亲盛其训的遗孀。著名摄影师尹长安。去年向学校捐建新图书馆的那位盛夫人。

    闻言,徐近江以手遮了遮眼睛,七月酷暑,阳光猛烈,他走去将窗纱合拢一些。

    望见窗户外头,暴烈日头底下,越南来的复瓣蔷薇,锦重重开了一院。已是荼蘼景象。

    他讶异极了。心里亦不知为何乱得很,分明有些惊怖有些骇然。

    于是夜间,在酒吧门口,他慢一步,拖住宝芝手腕,向她求证

    ——宝芝,尹长安是你什么人?

    她回头望他,嘴唇红嘟嘟似樱桃,先有些惊诧,但随即笑起来

    ——呵,终于你也来问我。近江,长安是我父亲的续弦妻子,年长我五岁的继母,法律上讲,我的合法监护人。

    ——可是她那么年轻。

    ——呵,那是她跟我爸爸的事。

    ——而你同她这样好感情?

    ——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可以令我爸爸笑。

    停一停,宝芝想起亡父,神色有些黯然,她又说

    ——他一直很寂寞。

    酒吧选址在一幢废弃厂房,墙体爬满绿幽幽藤蔓。

    而两扇哥特式样大铁门开开阖阖,内中时时窜出尖锐啸声,妖异不似人界。

    近段日子音乐风潮齐齐转向死亡摇滚,这个样子轮下去,怕是要到公元三千年,才又轮回到巴赫跟肖邦。

    他跟她沿着河走。

    三英寸高跟鞋即使是杜嘉班纳一样不良于行。

    宝芝脱下它们,拎在手里。路面尚有些暑热未褪,她走路时便微微踮着脚,似在跳足尖舞。

    习习河风中,她向近江说起长安

    ——那时我在巴黎学画,听说爸爸再婚,到底有些介意,并没有回去观礼。但不久她竟只身来看我,敲我工作室的门。那阵子我迷恋塞尚,刻苦画着静物。白罩衫上全是青青褐褐颜色,面孔上也有。一开门,长安见我这副样子,先就笑起来,说下次来一定带个头套给我。接下来你一定想不到,她递来礼物,超大桶香草冰淇淋,正值盛夏,房间亦没有冷气,一室伙伴都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我跟长安在一起做的第一件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竟是肩并肩坐着大口吃冰淇淋。最后吃到兴起,将桌上静物收拢了来,切一切,拌成沙拉一并吃掉。

    听到这里,近江忍不住大笑。

    宝芝这时停了脚步,望住他,又接着说

    ——你看,她是特地来同我做朋友,况且我跟她有什么好赌气的呢,人家也不是没了我爸爸就不能活,反倒是我爸爸需要她多些。近江,你若以为我同长安这样的微妙关系一定势同水火,那你是看低了长安,也看低了我了。

    又几月,天气转了秋凉。

    白露那天,恰有长安一场摄影展开幕。

    在展厅一角,近江看到她,正接受采访,白衬衫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个马尾。

    原以为长安一定盛装出席,她却只在嘴唇上搽些口红,没有其他化妆,但已经很漂亮。

    他走拢些,正听见她说

    ——别的人怎么样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在拍摄时候,手指就是我的思考器官,且是唯一的。

    记者又问,什么样的人像摄影才算是好?

    长安便歪着头,认真想一想,道

    ——至多我只能告诉你,我偏爱哪一种人像摄影,像哈尔斯曼,还有布勒松,他们拍摄的作品,可以使观者从一个瞬间,看到被拍摄的那个人全部的生活。我很喜欢。

    哈尔斯曼曾为费雯丽与劳伦斯?奥利弗夫妇拍摄合影。

    那张相片上,费雯丽绝美而苍老,但她的每一条鱼尾纹和每一条抬头纹,都在对劳伦斯说,我爱你。

    她的整条性命都在说,我爱你。

    后来她发了疯。

    只有神爱众人时,才无所保留,但没有哪一个凡人,可以这样去爱的。

    还有布勒松拍摄的玛丽莲?梦露。

    金头发挽成髻,薄薄黑面纱撩起来,笼在发上,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

    好像是在等着有谁,最好是一个懂得她的男子,去触她的肩,还有她的面孔。

    她很寂寞。

    很美艳,但是很寂寞。

    近江一直等到记者散去,才走上前,称呼她为,著名摄影师尹长安。

    她就笑,随口问,谁说的?

    ——报纸上讲。

    她笑得更厉害些

    ——近江,你相信报纸?

    说时将头摇一摇,耳上小粒钻,闪一闪。

    他亦失笑。

    问得多好。舆论这回事呢,可大可小,你当它有多严重,它就真的会有多严重。

    但其实,山顶洞人不看电视,还不是一样生老病死绵延至今。

    ——长安,你来告诉我,摄影究竟是什么?

    ——这我办不到,我只能告诉你摄影不是什么。它不是艺术。

    摄影不是艺术。

    它是一个证明,它证明被拍摄物被拍摄的那一个瞬间,曾在与昔在,但未必今在,且一定不可能永在。

    所以从根本上讲,摄影是一种消失。

    好像沙之书,好像在水中写字,摄影就是一边拍摄,一边消失。

    不久长安悄然离开。她并不知有人远远目送。

    近江见美术馆门口早已等着一个男子。外面落雨,他撑一把伦敦伞。

    长安走近,亲昵搂一搂他的腰,之后两人并肩走远,彼此勾着手指。

    呵,尹长安殊不冷清。

    徐近江望住这一双背影雨地里走走走,半天竟不懂得回身。

    他叹一口气,连自己也唬一跳。谁在叹气?

    他不知他已心折,却无端地感到寂寞。

    站在幽暗穿堂里,听见雨声更急一些,潮润空气中,他点了一支烟,

    那一夜便失眠了,枕头上翻来翻去,始终不能睡,也不晓得原因。

    仿佛是不得已地,近江才想起长安,内心里就有些温柔要泛起来。

    他想临睡前在高楼上他曾见荡起满天的风,这么夜了她在哪里,有没有饮酒,微醺时又投靠了谁的臂弯。

    翻一个身他又想,这算什么呢?尹长安其实同徐近江有多大关系?

    他算定自己是睡不着了,只得坐起来,在床沿吸烟,一支接一支。

    望住窗外街灯那一柱昏黄光影里头,雨水正细密落下,蓦地他警觉,这是爱吧。

    转念他又暗笑自己,何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又不是没有爱过。

    然而,他不得不再按住胸口问多一句,他的生命里是否真的曾有一个女子,值得他赔上尽夜辗转,一时情动,甚至更多。

    于是好惊讶地他发现,原来他没有爱过。

    太累了。

    太累了他扶一扶头,他想好吧,那么他爱她。

    这世间繁盛荒凉,情爱欲盖弥彰,他只觉内心温柔没顶,一簇小火,幽幽燃着,牵痛的,又酸楚。

    他想烟花可以焚城,逃到天边它也注定要一世跟着他,他避无可避了,所以怎么办?

    于是徐近江这一日终于望住长安的眼睛同她讲出爱这件事的时候,他是有些如释重负的心情。

    他想好了,不管结局怎样这下总算好了。情字好重,一个人扛着,好辛苦。

    但长安却漫笑一笑,吸一口烟,然后说,好,我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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