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喝醉了酒呢？”
</p>
“嗯。”阳春晓眯起眼睛看着他，点点头：“嗯，很合理的推测。”
</p>
虽说语气是肯定的，但她现在这个表情却让冷誉感觉到相反的意思。
</p>
“放平。”
</p>
冷誉依言将尸体轻轻放平。但死者身体强壮且魁梧，僵硬地像块石头，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尸体倒向床板的时候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p>
“抱歉，抱歉。”冷誉一脸愧疚地向死者道歉，好像真的把他摔疼了一样。然而眼前却忽见寒光一闪，阳春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细长的柳叶尖刀，眨眼间，锋利的刀刃便没入灰白的皮肤，在尸体腹部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p>
冷誉惊得大张着嘴巴，眼见她将死者的皮肉切开，准确地找到胃袋，切开，露出尚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冷誉对这血肉模糊的画面毫无准备，顿时脸色大变，随即一手捂住口鼻、扭头就朝外跑去，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呕吐的声音。
</p>
阳春晓扬扬眉，望着他的背影若无其事道：“你也闻到了，完全没有酒味。死者生前只是吃了少量的食物，即使有饮酒也远未达到醉酒的程度。所以你的猜测并不成立。”
</p>
冷誉这会儿吐得昏天黑地，哪里还有心情确认这些。
</p>
皮超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鼻孔里堵着两团棉花，使那张脸看起来十分滑稽：“已经很不错啦！头一回验尸就敢动手碰尸体，坚持到现在才吐，就新人来说已经算是优等生啦。”
</p>
“严师出高徒嘛。”
</p>
“行啦，看完了你就快给缝上吧！怪味儿的。”
</p>
“这已经很好了。上次剖那个临死前吃的炸酱面，有葱还有蒜！那才叫一个酸爽。”
</p>
“不要再说了，我都有画面了！你叫我以后还怎么面对炸酱面？！”
</p>
隔着面巾，都能感觉阳春晓的坏笑。
</p>
她倒是不急于缝合，顺便把内脏也检查一遍，描述道：“内脏未见异常，排除中毒死亡。从肝脏情况看，死者生前生活习惯良好，不酗酒也不暴饮暴食，适量运动，要是脖子没断的话起码能活到八十岁。”
</p>
“啧。”
</p>
皮超越皱着眉头挪到窗户边上，认真地把她刚说的话记到小本子上，嘴里却像是自语道：“通过尸体了解男人的女人。”
</p>
阳春晓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已经僵硬的死人脸：“穿过皮肉抚摸你的内脏和骨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刻骨铭心’吧？‘无可救药’的浪漫。”
</p>
“求你放过这两词。”皮超越扁扁嘴：“在我们那个时代，通常会把你这种人统称为‘变态’。”
</p>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边脱手套边说道：“行了，他已经没什么可跟我说的了，复原吧。”
</p>
￥￥￥￥￥
</p>
三人从殓尸房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皮超越决定在顺天府门房的休息室凑合一晚，阳春晓则是跟冷誉去了大时雍坊的首辅官邸，就在他姑妈家的客房休息一晚。
</p>
传说中的槐花胡同二号，内阁首辅大臣杨宪的豪宅，阳春晓以前跟父亲来过几次，但留宿在此还是头一回。
</p>
清晨，阳春晓站在院里温暖的阳光底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p>
这个小院是专门用来招待留宿客人的，枕头被褥等物一应都是全新的，只是规格比客栈里要讲究得多。
</p>
不一会儿，有丫鬟端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阳春晓瞥了一眼隔壁，问道：“你们家冷少爷呢？”
</p>
小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回小姐的话，表少爷一早就到夫人屋里请安去了。”
</p>
大户人家规矩就是多。
</p>
当年阳尚书在任的时候，也就一家三口，再加上干儿子皮超越，还有老管家和个两丫鬟，租住在刑部衙门边上的一套小四合院里，完全不像是朝廷二品大员的配置。这倒也不是阳承和要故作节俭之态，而是因为这一家子人全都沉迷破案，整天吃住都在衙门里，家宅就跟个摆设差不多，哪还能有那么多规矩和讲究。
</p>
阳春晓洗漱完毕，心里正一阵感慨，就见冷誉从外头进来，对她说道：“姑妈内宅赐饭，请阳姑娘前去一叙。”
</p>
“你们一家人吃饭，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吧……”阳春晓眨眨眼：“我正打算去找死者家属问话，路上随便买个包子吃就行了。”
</p>
他却摇头：“姑妈说想见见你。”
</p>
阳春晓不禁皱眉。虽然父亲阳承和曾是杨首辅的老部下，但两人平时并没什么私交，她对这位冷氏夫人更是没什么印象。
</p>
“这就……不必了吧？”
</p>
冷誉却坚持道：“你在我家留宿一晚，临走去辞个行也是应该的。”
</p>
“你去说一声就行了呗！我跟她又不熟，不，是压根就不认识，能免则免了吧。”
</p>
冷誉笑劝道：“别忘了，就是姑妈让我去找你、拜你为师的，就算是基本的礼貌，也还是应该去见一见的吧？”
</p>
交际应酬可不是阳春晓的强项，她苦着脸，绞尽脑汁找理由：“我这还得出门办案呢……”
</p>
“不差这一时！走吧走吧！”冷誉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p>
阳春晓一脸不情愿：“活人就是麻烦。”
</p>
冷誉也不接话，只抓着她的手腕就往内宅去。自从昨晚见识过她追贼的好身手，他愈发不敢轻视这个古怪的女人——她身上的隐藏技能太多，且脑回路过于清奇，万一中途变卦跑路那也是有可能的。
</p>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了一路，俨然一对小夫妻——准确地说，就像是冷少爷带着他的小娇妻头回去拜见公婆一样。
</p>
“放手啦。”阳春晓也觉得这样似乎不妥：“我自己会走。”
</p>
冷誉回过头来看着她：“别耍花样。一屋子人都等着你呢。”
</p>
听到这句阳春晓立刻扭头就想跑，却被冷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哪去？”
</p>
“我有社交恐惧症！”阳春晓严肃道，这是皮超越教她的新词。
</p>
“那是个什么病？”
</p>
“意思就是在人多的环境中就会感到窒息！严重时会死！”
</p>
“你在天香楼的时候，那里的人岂不是更多？听说你还在台上跳舞来着？”
</p>
“那不一样！”
</p>
冷誉白了她一眼，懒得听她解释，继续抓着她的手腕往内宅里去。
</p>
“我们还是去办案吧！”阳春晓彻底怂了，求饶道：“你上头不是要求限期破案吗？咱们得抓紧时间啊！”
</p>
“限期一个月，早着呢！吃过早饭就去。”冷誉淡定道：“我顺便提醒你一句：这里可是大时雍坊，京城著名商业禁区，出门百丈以内都没有摆摊卖早点的——所以，还是吃饱了再出门吧。”
</p>
“我去……”阳春晓苦着脸：“有钱人怎么都喜欢住在无人区呢？”
</p>
“总比坟地强吧。”
</p>
冷誉笑笑地欣赏她吃瘪的模样，拉着她走过三四道院门，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朝正房屋里走去。
</p>
冷氏夫人是家族长女，今年已有五十多岁，膝下儿孙满堂。冷誉生得晚，只比她的长孙大三岁，于是从小便跟着杨家的学堂读书写字，十分得老太太的宠爱。他在杨府的时间甚至比在家里还长，跟姑妈的关系也更为亲近。
</p>
果然是一屋子人。冷氏夫人慈眉善目地居于正中，席间坐着杨府孙辈的五位小姐：个个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容貌，年纪大的跟阳春晓岁数相仿，小的才十二三岁，梳着两个抓髻，张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期盼地正等她呢。
</p>
冷誉自幼跟她们一起长大，是这一众女眷当中唯一的男子。他倒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先是上前给姑妈行了礼，然后向众人简单介绍了阳春晓。
</p>
——这场面，怎么就更像是领着媳妇回家见公婆了呢？
</p>
阳春晓一脸黑线地向众人一一行礼，小姐们主动上前将她围在当中，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好像见到亲戚家的姐妹一样，十分热情友好。
</p>
“哇，你的眼睛真漂亮，好特别的墨绿色！”
</p>
“你会读心术吗？”
</p>
“听说你审犯人很厉害！”
</p>
“你会法术吗？你怎么知道别人有没有在撒谎呢？”
</p>
……
</p>
——这是啥？粉丝见面会吗？
</p>
“行啦，阳小姐可不像你们整日这般清闲，人家吃了早饭还有公干呢。”冷夫人发了话，小姑娘们这才勉强收了收好奇心，簇拥着她入席落座。
</p>
杨府上的早饭倒是清淡，每人一碗白粥，桌上摆着花卷包子还有些点心花糕之类，都装在精致的小白瓷碟里，样式漂亮又很丰盛。
</p>
阳春晓只善于跟犯人打交道，以至于长久以来的说话方式早就养成了固定的习惯，张嘴不出三句就会自动开启审讯模式——她知道这种说话方式并不讨人喜欢，毕竟太过明察秋毫的话，就很难交到朋友了。
</p>
陌生人通常对于她身上的神秘感都会十分好奇，为了不让大家难堪，阳春晓决定多吃饭、少说话。
</p>
也不知道这些深闺里的小姐从哪里打听来她破案的故事，像群小迷妹一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甚至还想让她露一手，展示下‘鬼眼神判’的高超技艺，猜猜心事或者小秘密什么的。
</p>
阳春晓只是笑笑。冷誉见她不怎么接话，便在一旁说道：
</p>
“你们还是莫招惹她。昨天在大理寺，她可是三句话就当众揭了我的老底，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p>
没想到众人竟是一阵嘲笑：“肯定是你太笨了。”
</p>
“我早就说过小叔叔你根本不适合干这个啦！”
</p>
“是啊，你太好欺负了，心慈面软是抓不到凶犯的！”
</p>
“你比阳姑娘可真是差远啦！”
</p>
一人一句，竟是让冷誉百口莫辩，嘴巴张了张，最后只能一脸认命的苦笑。
</p>
阳春晓觉得这家子人倒是怪有意思的。她已吃了七八分饱，将筷子一放，笑眯眯地看看众人：
</p>
“那，我就露一手给你们瞧瞧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