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凉如水，静得惊人。
画舫上的管弦丝竹声隐隐传了过来，声音朦朦胧胧的，像笼着层纱，听不真切。唯一真切的只有苏云胤的声音。
“我视你为兄长，爹娘真心待你，兄嫂对你以礼相待，城中百姓待你如待我。”
“段岳，我苏城十万百姓有何对不起你！”
“那些因我得瘟疫而死的无辜村民又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苏云胤控诉的嗓音逐渐拔高，周身阴气翻滚，眉眼间戾气丛生，字字泣血地道：“我苏云胤又何曾有对不起你段岳的地方！”
“唔……”
段越被掐着脖子往上拎，脸憋得通红，艰难地喊：“小白……”
“难受是吗？”苏云胤随意挑了下眉，又加了几分力，慢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觉得喘不上气，无助又绝望？”
“我告诉你！当日我爹娘、我兄嫂比你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万倍！”
苏云胤猛地松开手将他扔到一边。
段越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九州笔感应到宿主有难，不经召唤便直接出现，浅蓝光忽的闪过，横亘在段越和苏云胤之间。
九州笔位列四大至宝之一，天生便对阴物有克制作用。
它的出现让这片空间轻微地扭曲起来，闻谖手中的铃铛也不受控制地摇动起来，好在她眼疾手快地按住，否则这会儿就飞过去和九州笔一道了。
闻谖很是焦急：“白白的记忆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怎么好像压根不认识他们的样子，不会是失忆了吧？
谢鄞年用拇指摁下蠢蠢欲动的浮生剑，抿了下唇，道：“他挣脱封印身上阴气大涨，还不是很稳定，会对记忆造成影响。”
苏云胤有些难受地蹙了下眉，倏地又笑了起来，笑容薄凉。
“真是可笑啊，千年前你为玄门世家所不容，费尽心思想要报复玄门，如今却能得玄门至宝认主，段岳，你真是好运。”
“九州笔，回来！”
段越低喝一声，掐了个手诀强行召回九州笔。
九州笔光芒大作，察觉到磅礴而出的阴气光芒愈发强盛，根本不听宿主的命令，执意要自己灭鬼卫道。
苏云胤歪了歪头，看上去天真的笑了一下，轻声道：“这九州笔看上去有点眼熟呢，若是毁了它，你会痛吗？”
和他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周身突然大涨的阴气，正在一步步地朝着九州笔压迫而去！
段越连掐好几个手诀，发现无法召回九州笔之后脸色倏地变了，急得猛地吐了一大口血，他着急的用手撑着地站起来，喊道：“小白，九州笔不是你能硬抗的！”
苏云胤缓缓举起右手，无数阴气受招引而凝于空中。
一柄庞大的剑悬于头顶，逐渐成型！
“我是你炼造出来的世间最强的鬼王啊，段岳，你知道你所执着报复的玄门都是怎么喊我的吗？”
苏云胤顿了一秒，想起什么似的嗤笑道：“我忘了你现在也是其中一员。”
右手逐渐向下，黑剑慢慢迫近九州笔！
“你应该喊我万鬼王。”苏云胤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段越，素白的衣裳一点一点地由白变黑，顷刻，已然全黑。
九州笔感到压迫，周身光芒一盛，化作流光直冲黑剑！
“白白！”
闻谖瞳孔骤然收缩，不顾灵力不足而强行催动铃铛。
手诀翻飞，青铜铃铛被她掷向半空直直地与那九州笔相撞！
三股力量在空中交汇，形成极强大的力量波动，闻谖被震得闷哼一声，只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灼人的紧。
这时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源源不断地灵力被输进体内，缓解了这股灼热。
谢鄞年眉心紧蹙，手指扣起剑柄将浮生剑挥了出去，浮生剑裹挟着庞大灵力，加入战局后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击退了三股交缠的力量！
他低斥道：“简直胡闹！你还有多少命能让你这么玩的！”
闻谖唇色有些苍白，反驳道：“我心急还不行吗！”
一边是她亲哥，一边是她最亲的人。
眼下两个人干架她难道还能在旁边干瞪眼看着，然后再等着谁赢了鼓掌吗？
谢鄞年又是无奈又是气：“你就不能多信我一些吗？”
闻谖对上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偏过头看向苏云胤的方向，浮生剑变成了横亘在他与段越间的鸿沟。
苏云胤垂下眼睑，只露出半截苍白的下颚，捂着右臂的动作看上去尤其脆弱。
段越掐诀召回九州笔后，身形愈发摇晃，仍试图走过去，被浮生剑拦下。
哑着嗓子喊了好几遍小白，没人应。
又喊小少爷，苏云胤依旧没回他。
唐宋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拽上一归冲过来替他处理伤口。
半晌，闻谖才慢慢握住谢鄞年的手，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实在……实在是没办法看到白白陷入危险。”
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她违背不了本能。
谢鄞年说道：“可我也不想看见你陷入危险，你懂吗？”
闻谖倏地抬头看着他，只觉胸腔内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热得她不知该作何表现，这时脑袋被一只大手揉了两下。
谢鄞年叹了口气，道：“走吧，去看看他。”
“嗯。”
待走得近了，才能发现苏云胤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他表情难忍，手指轻微颤抖着，下唇被咬的苍白，额头上冒出滚烫的汗水一滴滴地顺着脸廓滑落下来，似乎在和什么做斗争。
眉心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与黑气交杂着。
闻谖怔了怔，迅速反应过来那是之前红痣的位置，谢鄞年见状解释道：“我重新加了道封印，封印他的阴气。”
“所以现在是……”
“他在和体内混沌的那个意识争抢身体的控制权。”
谢鄞年语气很淡，苏云胤这副模样千年来他见的次数很多，少有他自己的意识占据上风，而是混沌在万鬼塔内兴风作乱。
而这一次，两个意识势均力敌。
闻谖盯着苏云胤那副难受的表情，手指微微抬起，又在伸到半空中时猛地收回来，声音有些颤，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他？”
谢鄞年捏着她的手指，直视她的眼睛，说：“有。”
“闻谖，你喊他，你把他喊回来。”
恍然间闻谖仿佛又回到了半个月前，他也是这样说的，于是她真的就把白白喊回来了。
闻谖轻声喊道：“白白，闻一白，回家了。”
话音落下，苏云胤的睫毛微微抖了两下。
有反应！
闻谖眸子瞬间亮起来，紧张的抓住谢鄞年的手，又继续喊道：“白白，你快醒醒，娘亲带你回家好不好？”
接连喊了好一会儿苏云胤都不再有反应，好似刚才只是错觉。
段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边，生怕错过任何一点。
谢鄞年握着她冰凉的手没吭声。
缓了半晌，闻谖刚张嘴就听见一声远处传来的轻轻呼喊声，声音朦胧，听不真切，可面前的苏云胤却忽然激烈地颤抖起来。
远处，两盏红灯笼由远及近显现出来，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慢慢走过来。
“小胤，我是哥哥，你在这吗？”
“你是不是在这里，小胤？”
“苏云胤，回家了。”
“……”
苏云胤倏地睁开了眼睛，眼底的红色全然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