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月，癸巳日。
京城，外城。
同仁医馆内厅，傅郎中盯着眼前的病患眉头紧锁。
又是号脉又是翻眼皮看眼睛的，愣是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各方诊断下来，眼前之人不该有任何不适才对，可躺在他眼前的青衫人, 此刻却气若游丝，眼看便要一命呜呼。
外堂传来铁皮碰撞的声音，是他的小徒在生火炉子。
天越来越冷了。
他面露难色，犹豫着将银针布满了病患的身体，想试试能否将眼前人激醒，然而……毫无作用。
这男子就像是在故意装睡一般, 明明尚有命在，却昏迷不醒。
忙碌半晌后，他放下手里的银针, 掀开小帘来到外堂，目光扫视那三位安坐不语的女子。
她们神态疲惫，脸上布满了忧色。
傅东海对此见怪不怪，任谁家中有了灾病，怕是也高兴不起来。
“大夫！怎么样了？”
听到对方的询问，他绷直身体，摇头直言道：“恕在下眼拙，实在是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怪病。”
他说的比较委婉。
简单说，治不了，等死吧！
这是很伤招牌的事，在这外城他傅东海也算得上一号名医了，然而面对今天这个病患却是束手无策。
三女对视一眼，似是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脸上的忧色更重了。
他们已经带着李观棋走了好几家医馆了，任谁都说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也不好胡乱下手。
陈欣悦面露难色，对两女道：“你们守着他吧, 我入内城想想办法。”
沈颜摇头。
知道她是要入内城找监天楼去, 可她们现在还是钦犯，李观棋更是将涿州大牢夷为了平地，四名内卫以及数不清的校尉和罪犯顷刻费命。
她们能到外城已经是历经磨难了，一路上躲开了数不清的朝廷官差。
打听之下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在寻自己一行。
不说监天楼能不能救李观棋，单是这一条罪名，她们几条命都不够活的，内城可不同于外城，陈欣悦去了很难不被察到。
傅东海见三女如此做派，不由得心生愧意。
但他也知道，这种病，任谁来了也很难医活。
“三位夫人，这怪病怕是到了内城也难有医法啊，不如几位去找找修道的神仙，兴许会有门路也说不定。”
沈颜沉默不语，她就是临近道陷境的修行者，完全看不出李观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用另一个世界的话说, 他此刻跟个植物人没什么区别。
她不知道，李观棋曾在第一次觉醒异能之后没多久，便经历过现在这种状态，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动用过异能，修养之后便醒了过来。
随后便直接注射了觉醒药剂……说是药剂，其实只是补全了他体内的序列力量。
但这一次不同，他的异能完全处于亏空的状态，甚至还要倒欠一些……
他这种状态在异能界都是很罕见的，很少有人见序列亏空这种状态……一个异能者怎么可能反向升级呢？
除非是被人当作容器吸干了体内的序列力量。
傅东海此刻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三人说道：“会不会是那种怪病？”
沈颜听他有话要说，此刻神色一凌：“什么怪病？”
“最近突然爆发的癔病啊，几位如果要请人医治，怕是徒做无用之功啊。”
三人沉默不语，准备离开这家医馆再想办法，她们知道，这大夫说的是旅行者。
正当这时，医馆外的长街上马匹嘶鸣，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外面有人来了。
陈欣悦第一时间打出流光，将李观棋收入手心中，而后绷紧身体看向门帘。
她听到了拔刀的声音。
傅东海此刻面色惊变，因为原本在他身后的那病患，此刻突然不见了踪影……就像是被那少女一挥袖收走了一样。
然而，更让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他眼看着这三女神态有了变化。
其中又有一女子的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门外只是稍有响动，医馆内的四人转眼见便少了两个。
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些人必然是修行的神仙……随后便猜到，麻烦上门了！不然她们何至于此？
傅东海心中刚刚产生这个念头，医馆那厚实的门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有一连串的官差持刀进了医馆，看穿着与打更人不同。
陈欣悦察觉到这些人只是普通的武者，不由得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李观棋昏迷之前，曾交代她不要再用如意剑了，更不可示之于人。
苗珂神情还算平静，相比以往遇上的官差来说，这些人连她自己都不见的打得过。
此刻，医馆的掌柜躬身见礼：“各位爷，小的可是安分守己之人啊！”
本就不大的医馆此刻只留下了不多的空处，那正在生火炉子的小徒战战兢兢的蹲在墙角，不敢吭声。
那领头的官差看向两女，疑惑道：“少了一个男的？”
陈欣悦和苗珂有些狐疑，这些衙役看上去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
“陈欣悦，苗珂？”
对方直接看着她们发问。
两女先是沉默，本想静等下文，但过了片刻，陈欣悦还是开口回答：“民女陈欣悦，我身边这人便是苗珂。”
对方能找到这里，不会认错人的，索性直接回答，且看是何来意。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隐隐感觉这些衙役似是都松了一口气。
很诡异。
领头的官差点头之后，再次开口：“你们可是从东昌府而来？”
“正是。”
“可曾停留在悦来客栈过夜？”
陈欣悦发现对方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都有了波动，此刻点头回答：“确曾停留悦来客栈。”
那领头人终于放缓了心神，可算找到了！
从涿州一路追到外城，要不是上面一直有飞鸽传书指引前路，他们这一个冬天怕是都闲不下来了。
他郑重开口：“方文乐，见过吧？”
听到方文乐这个名字，本来只是有所猜测的两人此刻微微点头，算是承认了下来。
此刻也不由得放松了心神，方文乐她们必然记得，把黑锅甩给她们的不就是方文乐吗？
“当夜是否还有一位男子？名叫季尘？”
陈欣悦不动声色，没再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不知官爷找我们做什么？”
那几名衙役相互对视，最后依旧由领头的官差开口。
他先是看了一眼早已目瞪口呆的医馆掌柜，而后正色道：“方文乐牵扯了一件大案，你们可愿作为证人前往大理寺？”
直到此刻，苗珂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大理寺她清楚，这简直就是异世的最高院啊！
她此刻颇有一种蒙冤昭雪的感觉，虽然还没有到大理寺。
可自己三人终于从钦犯变成证人了……
陈欣悦同样有如此想法，只不过她依旧不动声色，尝试问道：“不知是什么案子？”她只是多问了一句，按常理来讲，对方必然不会告知自己这种事情的。
但……
这次她倒是猜错了。
那领头的官差小声道：“方文乐假传圣旨！”
他自然是懂规矩的，但这件事是顺天府尹亲自交代下来的，言说务必对三人客气一些，不要让对方心怀怨恨，更不能把人带回府衙！
他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从上峰的言语之间，多少能琢磨出一些蛛丝马迹。
这是又想接近又想躲啊！
反正多说两句也不会出什么事，这本就是上峰交代下来的东西，是可以告知的。
只是他作为一个传话筒，根本不认识三人，故而先行问话。
终于，他从问话女子的口中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什么时候？”
“留下住址，待到案情再有进展，届时需要几位人证出堂。”
……
陈欣悦依旧留了个心眼，她觉得有必要跟沈颜商量一下，现在李观棋昏迷不醒，一切都不能莽撞行事。
她留给对方的客栈并不是自己居住的，但也能从窗外观望到那边的动静，待到商量出结果，再住进去也不迟。
现在当务之急，是入内城寻监天楼，看看是否有办法医治李观棋。
诸多衙役来时凶威赫赫，走时客客气气的，颇显诡异。
陈欣悦看了一眼傅郎中，而后沈颜显出身形，三人离开了同仁医馆。
“如今倒是可入内城了，只需天黑之前离开便可。”
她如此对沈颜说道。
内城都是朝廷的各大机构，以及达官显贵的居所，莫说没有客栈，即便是有……也不是她们能住的。
更别说她们现在的身份都是个问题，好在沈颜是有路引的，她比陈欣悦年岁大一些，更是曾随叔伯游离他乡，知道路引的重要性。
沈颜跟随在身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此刻皱眉道：“欣悦，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且不说你们口中那姓方的有没有胆量假传圣旨，但是那四名内卫……怕是没有乾帝的亲许，不会离开宫城半步。”
少女此刻看向两人。
摇头道：“沈颜姐，小珂，方文乐假传圣旨，我亲眼所见！”
她继续道：“不论那道旨意是真是假，但方文乐嫁祸我们在先，这个大理寺我一定要去。”
她饱含深意的补充了一句。
“钦犯和证人，不一样。”
两女听后微微点头，接受她的说法。
不管其中有如何难解的猫腻，至少她们身上钦犯的帽子，必须借此摘下来。
那可是夷灭三族的重罪。
苗珂本来还想着异世也有公正的律法，但此刻才后知后觉，这其中说不定还有她们不清楚的疑点。
自从背上黑锅以后，陈欣悦便再也没向任何人提过自己父母如何如何，到中都之后，也不曾去见过他们。
怕的便是自己的身上的祸事连累到家人。
当下，她们三人徒步入了内城，一路打听之下，往钦天监而去。
相比起外城来，内城的街道更宽更平，但行人也比较稀少。
内城是不能骑马的，除了身份特殊的达官以及执勤的城卫，其余人等一律没有任何特权。
钦天监。
负责为朝廷观测天象，推演日月之所在。
地处内城之西。
傍晚，监天楼外来了三位模样俊俏的女子。
都城与其余各地最大的异处，便是建筑风格了。眼前这座楼恢弘大气，足有八层之高，瓦舍随着线条盘旋而上，一层层直至楼顶，那里有一座凉亭似的观星台。
此刻，这座楼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城里的达官这个时间不会出来瞎逛，外城的居民也都提早离开了内城，免得城门关闭，夜宿街头不说还要被巡防校尉盘问殴打。
古香古色的楼阁外，站着一位身形伟岸的男子。
他手持折扇，身穿锦袍，腰间插着书卷，背身望向西方落日之处。
夕阳余晖泼洒，阁楼的阴影从他身前铺过。
这位奇男子便如此，站着阴影中，眺望夕阳。
三人一看便有所猜测，此等气质必然是钦天监的人无疑了。
苗珂脑海中跳出来一句话，恰巧可以形容此人身上散发的意境：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陈欣悦上前正要开口说话。
不料眼前的男子身形似是颤抖了一下，而后微微侧目，面露高深之色。
“是小陈啊，季兄呢？”
陈欣悦面色古怪，这个奇男子，竟然是楚长歌！
白鹿山中的蓑衣人，淇水之畔的垂钓客！
实在是他气质转变的过于巨大，刚刚愣是没认出来。
她此刻心有猜测，难道对方也是师父留下的一步棋？
“楚兄！正是欣悦，季先生有要事在身，不便露面。”
楚长歌眺望夕阳，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而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想必丫头你是为钦天监而来吧？”
陈欣悦面色更加古怪了。
这话听着像是先知先觉，但以她的脑回路来看，这完全就是废话。
这个时间，内城城门都快关了，我们来这不找钦天监找谁啊？
她此刻点点头。
楚长歌面带微笑，扫视三人，从手中抽出了书卷：“三位，在下不才，正式钦天监弟子，有什么事说与我听便可！”
陈欣悦：……
她终于明白这人身上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她与身边两女对视一眼，而后犹豫开口：“呃……我找我师父。”
“哦？你师父是何人，说来听听？”
“我师父……叫宋佩。”
楚长歌微微一笑：“哦，是宋……？”
“谁？”
陈欣悦：“宋佩。”
三人只见眼前的男子向阴影中迈了一步，缓缓将书卷插回了腰间，他说：“等会儿！”
而后便转身进了楼阁之中。
……只是脚步好像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