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年十月初一，大瑶元初五年。
此刻已约莫丑末，已经算是到了寒衣节了。桃春郡与乐平郡乡俗接近，寒衣节这天给故去亲人送寒衣，得是天未放亮之前。离祖坟近的大多都去坟头儿，实在是没有坟的或是离得极远的，便只能寻个十字路口，大声呼喊几声。
在这寄衣国，送先人寒衣，似是应景，实则还是教人伤感。
近年来数支羌戎作乱，往西的乐平郡，西北方向的丁奚城，都曾是战场，也都曾是大瑶兵卒埋骨之地。不说别的，凉州、益州、司隶，这三洲参军退羌却埋骨异乡的人，数不胜数。
就说这西线，略微靠南的乐平郡，靠北的丁奚城，哪个不是大瑶兵卒浴血所在？
寄衣城南约五里地，一条小河自北向南，河边不远的红土丘，下方是个瞧着已经荒废许久的窑厂。估计那个修炼成精的陶罐儿，家就在此处了。
小花猫这会儿眼睛迷迷瞪瞪，趴在李幼怀里，时不时瞅一眼刘赤亭，似乎是怕一睁眼刘赤亭就不见了。
刘赤亭轻声道：“你在这儿等着吧，我自个儿进去瞧瞧。”
李幼点点头，没说什么。那只陶罐儿顶多就是个黄庭境界，机缘巧合炼出人身而已，若是论战力，只怕刘赤亭一巴掌就能给他拍稀碎。
刘赤亭背着桃木剑走进荒废窑厂，大致看了看，整体还算不错，若是有人肯收拾收拾，也还是不错的，毕竟烧陶罐儿可比采药挣钱多了。
桃春郡、乐平郡一带，也都有产茶的地方，又各有一县在那茶马道上，所以喝茶的人极多。只是此地不兴泡茶，而是喜欢以黝黑陶罐儿煨在火盆中，煮茶。
只不过，这处地方与扶舟县一出窑厂不同，这边儿用的红土烧制，不似扶舟县那般黝黑油亮。
刘赤亭拣起一块儿碎陶片，轻声道：“出来吧，等着我揪你出来呢？”
有还没刘赤亭腿长的小孩儿走了出来，这小孩儿穿着红肚兜，脖子上挂个金刚圈，倒是还穿了条短裤，跟年画娃娃似的。
小孩儿站在窑洞口，瞪着眼睛看向刘赤亭，脆生生开口：“咱俩有仇？我先前拿的东西有你家的？”
刘赤亭摇摇头，“没有，我也是今天才到寄衣国。”
小孩儿一听这话，脸立马拉下来，“无冤无仇的，你这人寻我作甚？可别怪我没告诉你，我可是修行中的仙人，寻常学武练刀的可在我手里讨不了好儿。”
逗得刘赤亭没忍住笑了出来，指了指背后木剑，笑着说道：“巧了，我也是修行中人，不过我是个练剑的。”
哪知道这小孩儿嘁了一声，撇嘴道：“一把木剑而已，切豆腐都费劲，跟我装什么蒜啊？麻溜儿滚犊子，要不然小爷我可手下不留情了啊！”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混蛋啊！
总不能一巴掌给拍碎喽，能从陶罐儿修炼成人，那也是天下奇闻了。
刘赤亭无奈叹气，抬起脚微微一跺，方圆十几丈顿时山摇地动。
小孩儿都傻眼了，只一愣神功夫，背着木剑一身灰色长卦的少年人便带起一股子风，瞬间到了自个儿面前，这会儿就只觉得耳朵疼。
刘赤亭提溜着小孩耳朵，现在这年画娃娃只比自己低一个头了。
刘赤亭笑呵呵说道：“会好好说话，能好好说话不？”
小孩儿斩钉截铁道：“能！大爷有何吩咐不妨直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刘赤亭这次总算是领教了。
只不过还是没放开小孩儿耳朵，而是笑呵呵问道：“我问你，你一个陶罐儿精，用得着金银珠宝吗？闲着没事干，偷人家做什么？”
小孩儿苦兮兮的，耳朵被揪住，半边儿脸都抽着。
“大爷！大仙，你是我爹行不行，咱说归说，能不能先把耳朵放开，再怎么是陶罐儿精，肉身也是肉做的啊！可禁不住你这么来啊！”
刘赤亭这才松手，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懒洋洋开口道：“那行，你给我解释解释，要是解释的不合理，我就给你贴一道符箓，只会禁锢你修为那种，让你恢复原形。然后嘛！”
陶罐儿精听的这叫一个心惊肉跳，自打开了灵智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家伙，没听过这么吓人的话啊！
结果眼前少年人说道：“到时候把你拿去给寄衣国百姓作尿罐，挨家挨户来，等你受尽‘人间百味’之后，那道符箓自然会解开。”
小孩儿都想哭了，心说这人年龄不大，心怎么这么黑？我听着都嫌恶心，你说着就不恶心？
刘赤亭笑盈盈道：“我不恶心，我还能尿一泡呢。”
小孩儿一阵心惊，好家伙，这是个上仙啊！都听得到我心声？
这小孩儿冷不丁双膝下跪，二话不说就要磕头。
刘赤亭嗖一声躲开，气笑道：“甭来这套你。”
小孩儿跪着挪了挪，面向刘赤亭，苦兮兮开口道：“师傅啊！我这也是没法子，当年一个老道士拿我煮了茶，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就开了灵智了。然后那老道士跟我说，我要是多做善事儿，就能活的好好的，要是碌碌无为，便逃不掉个碎一地的命运。”
刘赤亭摆摆手，“我还没师傅呢，你少来，说实话。”
小孩苦兮兮道：“我这说的就是实话啊！而且那个老道士告诉我，会有一个人来指点我，到时候让我拜那人为师。我觉得就是你。”
说着又开始磕头，方才耳朵疼，这会儿额头磕在碎陶堆里边儿，竟是半点儿不喊疼。
刘赤亭无奈道：“别扯别的，我就问你，不是让你做好事吗？你偷东西叫做好事？”
小孩儿一脸疑惑，开口道：“我把富人花不完的钱分给穷人，不是做好事儿吗？”
刘赤亭这个气啊！怎么偷东西还理直气壮的？人家再有钱，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也懒得跟他废话了，刘赤亭开口道：“把你偷的东西，挨个儿还回去，以后别再偷了。”
小孩儿开口道：“我听师傅的，哦对了，我给自个儿起了个名字，叫桃纶，师傅觉得怎么样？要是觉得不好，师傅给我取个名字？”
好家伙，这一口一个师傅，叫的是真顺溜。
刘赤亭黑着脸说道：“再敢喊一句师傅我就把你摔碎了丢酸菜缸里。”
自个儿给自个儿取名叫桃纶的小家伙，咧嘴一笑，轻声道：“好的，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刘赤亭长这么大，除了陈青鱼之外第一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家伙。
怎么着？难不成真一巴掌给拍碎了。
桃纶麻溜儿跑进窑洞，不多一会儿就背着个大包袱跑来，跟着刘赤亭往外走。
李幼自始至终一直瞧着，她觉得要是她对上这个小精怪，不把它砸碎了，自个儿的十八要写在子字下面了。
等刘赤亭走到近前，李幼撇了撇嘴，“最瞧不上爱跟人讲道理的人了，你又不是读书人。再说了，我认识的读书人，都是打不过了才讲道理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得看双方各自几斤几两。
刘赤亭笑了笑，轻声道：“我其实不爱讲道理，特别是不喜欢与强者讲道理。”
李幼嘁了一声，转头却瞧见那桃纶笑呵呵跑过来，张嘴就要打招呼。
李幼瞪着眼睛，并指一道剑气划出，桃纶顿时呆立原地，一脸委屈巴巴。
“这位……”
李幼瞪眼道：“闭嘴，说一个字我就砍死你！”
这可比刘赤亭那恶心人的法子更吓唬人多了，桃纶此刻欲哭无泪，心说我修炼成人忒不容易，头一次见老道士外的人族修士，就碰到这么两个主儿？
这跟谁说理去？
最后桃纶独自跑去还东西，不过刘赤亭要来了寄衣候那柄玉如意，于清晨敲开了这位寄衣国国君的大门。
寄衣国不过是个侯国，一县之地而已。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侯爵不能世袭罔替的原因，刘絮始终没有子嗣。
两人在刘絮府上直到天亮，聊的尽是闲话，右一句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驴唇不对马嘴。
李幼无聊到带着小花猫去院子里跑圈儿。
眼瞅着天光大亮，刘赤亭开口道：“既然老侯爷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不套话了。那个陶罐儿精晚些会来这里，给他安排个活计他也就不去偷东西了。最好是能给他在寄衣国谋个什么差事，能做好事的那种。”
哪知道刘絮一脸苦笑，无奈道：“这个我真做不了主啊！虽说我有个国君头衔儿，可我跟人家那大国不一样，我就是个吃闲饭的，大小事都是国相说了算的。”
刘赤亭有些无奈，“你往寄衣国放个小官小吏都做不了主？”
这国君当的也忒憋屈了。
没法子，刘赤亭只好准备告辞离去，去寻那位国相。
临出门前，这位寄衣候又扯着嗓子喊道：“小子，千万千万记得，回乡前一定要来一趟寄衣国。”
出门后，李幼没好气问道：“这么爱跟人聊天儿？”
真是的，出了个门又要去那个门了。
刘赤亭面色凝重，轻声道：“我家乡的人，都说我跟我爹长得很像，特别是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李幼转过头，试探问道：“你是觉得，这寄衣候可能会认识你爹？”
刘赤亭点点头，轻声道：“我家的确不是土生土长的扶舟县人，是我出生之前，我爹娘才到的扶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