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走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上，黑色斗篷包裹着他清瘦的身躯。
他一脚踏入了看不见的结界。
极其突兀地，平底里一座黑色宫殿拔地而起，尖顶笔直地刺向天空，沉默地矗立着，透出森冷的气息。
只有追随主人的人才能看见这座宫殿，其余路人只会径直穿过结界。
玄夜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待身份验证，然后推开那扇雕着暗紫色花纹的大门，大步走进了暗夜殿堂。
他看也没看大殿中央那团诡异的光雾，自顾自地沿着旋转楼梯往顶楼走去。他踏上天台。
此时已是深夜，是个难得晴朗的日子，月光清辉皎洁。倚在栏杆边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远处天际线上勾勒着一排连绵的群山，峰谷相连。
有个人正懒懒地靠在天台尽头的栏杆上，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玄夜走过去，和他并肩而立。
“哥。”他轻轻唤道。
他叫他哥。这是他的亲兄弟，玄一然，暗夜一族的魔药师。
那个人偏过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看上去二十出头，五官与玄夜有几分相似，但是少了那种入骨的孤独尖锐，甚至有些普通。
唯一例外的是他那双深玫瑰红的眸子，在夜色里漂亮得让人窒息。
“这段时间还好么？”玄一然开口。关心弟弟是每一个哥哥应有的职责。
玄夜沉默了一下。“我找到第三个守护者了。”
玄一然惊讶地挑眉：“这么快？好事啊。”关于守护者，并不是暗夜一族人尽皆知，只有几个核心成员负责这事。玄一然前些日子忙着配制新的魔药，几乎抽不出时间来和弟弟交流。
“但是他拒绝了。”玄夜把目光移向远方。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两周，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经常想起星源学院天台上的那场对话。很少有事能让他印象如此深刻——与其说是耿耿于怀，不如承认他确实深受触动。
但是到底为什么触动呢？他根本不认识江鹤颜，他杀过很多很多人，其中必然误伤过不少，他早就无动于衷了。而他和路易之间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每次见面都要斗嘴，互相厌恶对方。
这两个人，本来根本就不值得他去多想。
可是那个少年站在天台上，浑身被暴雨淋透，身形在风中是那样单薄，恍若孤魂野鬼游荡于此，唯有眼底熔岩般的金红盛着滔天的愤怒和悲伤，几乎要把雨水蒸干。
玄夜从未体会过同龄人之间纯粹却炽热的友谊，那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小小的嫉妒。
“我拒绝当一个守护者。”那句话依旧回荡在他耳边，玄夜不得不承认那时他极其意外。
怎么会有人拒绝当守护者呢？在他的认知里，正常世界的男孩子小时候都该梦想着拯救世界。生命碎片给予他力量，赐给他至高无上的荣耀，他难道不该高兴还来不及么？
所以他不能理解。接手守护者任务以来，他一直以为最大的困难就是找到守护者，却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拒绝当守护者？”玄一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不过守护者可不是说不当就能不当的啊。”
玄夜默然。是的，不管路易再怎么抵触，生命碎片终究是选择了他。他生来就肩负着拯救世界的重担，已是命中注定，无可回避。
人生在世，皆身不由己。
“嗯……我也没法帮你。”玄一然挠了挠头，“不如你给他一管镇静剂，帮他缓解一下情绪？”他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管药剂，食指粗细，玻璃管里装着浅绿色的液体。
玄夜难得没忍住笑了起来：“不必了，那家伙恨我得恨。”
“哦。”玄一然悻悻收回药剂，“反正守护者的事，不归我负责，我也不清楚内幕，所以你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尖啸，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下，清冽至极。月光笼罩下的天际浮起一个黑色的影子，巨大的羽翼几乎遮住了小小的月亮。
这一幕就像是远古的猛兽自月夜现身，傲然伫立于天和地交界之处，只留一个漆黑的剪影。
它鼓动羽翼，极快地掠过天空，空气传来被撕裂的声音，荒野上无端掀起一股冷冽的风。月光下一对琥珀色的眼珠摄人心魂。
那是一只黑鹰，铁灰色的喙和爪，漆黑的羽毛。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它头顶有一对白色的鹿角。
玄一然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他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那只鹰乘着疾风平稳地滑翔至天台，收拢翅膀，准确地落在栏杆上。
“真乖。”玄一然摸了摸它的脑袋，黑鹰抬起一条腿，爪子里是一团灰绿色的藤蔓状植物。
“阿尼塔把我要的蛇尾草带回来了。”玄一然满脸高兴。
阿尼塔就是黑鹰的名字，它是玄一然的宠物——但是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宠物是那种你养在家里、乖巧讨喜的东西，它们早就被驯服了，沦为取悦人类的工具。”他曾这么说过，“但是阿尼塔不是宠物，它是我的兽。”
黑鹰实际上是一种上古神兽退化而来的生物。古书《山月传》曾曰：“上有异兽，名蛊敖，天之主也。其翼隐天蔽日，翱于夜时，旅人不见月，举世无光。抟扶摇而上者，绝云气，负青天，腾万里长空，弥月不止。有角于首，其状似鹿，其色雪白。此兽之凶残，不可之言。”
“阿尼塔饿了吧？”玄一然把那团植物收进一个玻璃瓶里，黑鹰嗥叫了两声，张开尖尖的喙。它嘴里有一排细密的牙齿，上面还沾着血丝。
玄一然见状，笑逐颜开：“真棒，不愧是我的兽，已经自己喂饱啦。”
传说中蛊敖是极其凶猛的禽，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能变成它的食物，有时饿极了也会袭击人类。它尤其喜食孩童，往往从高空极快地俯冲下来，先把人的眼睛啄瞎，再用利爪勾住人的背将其带回远处孤崖上的巢。所以民间常有传言：“天上有巨大的阴影投下时，不要跑，而要迅速面朝上躺下死死盯住天空。”因为兔子蹬鹰就是这个姿势，蛊敖对这个动作的忌惮是千万年来流淌于血液中的。
玄夜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人一鹰互动，没有作出任何评价。他知道哥哥喜欢在夜里上天台来看风景，顺便等他的兽归来，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玄一然转身，阿尼塔扑棱巨大的翅膀跃上了他的肩头，稳稳端坐在那里，竟也能挤得下。
“阿尼塔回来了，那么我走了。”他回头看着弟弟，“上次步六孤找我帮他配一些镇静剂，我还得忙几周，不会再有时间了。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嗯。”玄夜没有什么表情，看着他从天台消失在拐角。
他们兄弟之间的对话总是如此简单，没有感情倾诉，没有过分关切，就像是两个不怎么熟的邻居偶尔见面了交流一下近况。
暗夜一族不认可人的情感。七情六欲是罪恶的根源，当一个优秀的杀手，第一步就是要成为没有感情的机器。
所以玄氏兄弟从来没有过多的交谈。他们和其他暗夜属性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多了一条血缘纽带。
沉默了很久，玄夜拉下斗篷的兜帽，转身也离开了天台。
今晚他来找玄一然，其实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最终都还是要靠自己。
路易的事情，他必须解决。
——离主人定下的期限，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20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