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皮球突兀地飞过来，砸在了万屠的胸膛上。
“不好意思啊。”
很没诚意的道歉声紧跟着传来。
声音稚嫩。
被打断了话头的万屠转头一看，看到一个穿着富贵的小男孩跑了过来。
他圆圆滚滚的体型配上颈间硕大的金项圈，看起来憨态可掬。
万屠弯腰将皮球捡了起来。
他倒不是躲不开或者没发觉。
主要是因为这一下没危险。
就像普通人不会刻意去躲避一粒灰尘一样。
两个家丁模样打扮的人紧紧跟在小胖子身后，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万家父子一眼。
小胖子好像有所察觉，蓦地回首，两人脸上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
“怎么，你们两个刁民还不把球还给我？”
小胖子这才转过身，颐指气使地对着万屠喝道:“莫不是想讹诈小爷！？”
万屠跟万和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平白无故被人叫刁民，任谁都不大高兴。
然而即使是万大长老，也觉得跟小孩子计较有点跌份儿。
万屠摇摇头，准备将皮球抛给小胖子。
“牛二，给钱！”
小胖子开口的速度比万屠动作更快。
他一脚踹在一个家丁小腿上，大声道:“小爷有的是钱，让这两个刁民见识见识！”
牛二似乎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苦着脸乖乖掏出了钱袋。
钱袋破旧，外面绣着简单的鸳鸯戏水。
怎么看都是牛二自己的。
果然，牛二咬着牙倒了倒，才从里面倒了两角碎银子出来。
小胖子嫌弃地抢过来，见里面确实没有了，才将银子砸到万屠身上。
“拿去，拿去！”
他也不等万屠捡起银子，围着万家父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你说你们俩长得牛高马大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学人乞讨？”
乞讨？
万屠跟万和面面相觑。
他跟天启帝打了半天，那老小子下手又狠又毒，万屠身上现在可以称得上衣衫褴褛。
再加上数不清的伤痕，看上去确实落魄无比。
但稍有阅历的大人，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刀锋一般迫人的气势，绝不会将他看成乞丐。
万和倒只是看热闹离得近了，被余波波及弄了个灰头土脸。
“不好意思两位。”
两个家丁自然不会跟自家少爷一样走眼。
被小胖子认成乞丐的这两个汉子身高体壮，双眼精光四射。
尤其是那满身的煞气他们只在自家护卫首领身上见过！
这种凶人一言不合出手杀人只是常事。
不过他们也不会单纯的被外表吓住。
牛二不卑不亢地道:“我们是功德坊木家。”
看他满怀信心的样子，似乎只要报出名号万家父子就会退让。
“木家很有名吗？”
万和用目光征询万屠。
万屠这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木家大概是他离开上阳城这十几年新近兴起的家族。
“做乞丐有什么好？吃不饱穿不暖。”
小胖子不满地从两个家丁背后探出头来:“不如你们跟我回去做个亲随！”
万和愕然。
感情这小胖子不是没有眼光，而是太有眼光了！
看来那一记皮球也是特意砸到万屠身上的。
“你去吗？”
他好意地询问万屠。
老万那么怕皇后，见面连句话都不敢说，不如找个地方避一避？
堂堂屠万城去当下人，一般人决计想不到！
“我去个屁！”
万屠没好气地道。
他之所以那么怕天启帝开口，不过是不愿万和知道。
一个父亲，总是希望保持自己在儿子心中的伟岸形象。
纵使纸包不住火，万和迟早会知道，也能拖一时是一时。
如今万和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他还躲个鬼？
去做下人，亏万和想的出来！
砰！
一个金项圈砸在了万屠脸上。
“只要你们答应，这个就是你们的了！”
小胖子犹自不肯放弃。
所有的犹豫不决，都源于价钱不足！
他果断地将自己身上看起来最值钱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的小爷！”
两个家丁大惊。
他们要是放任小胖子连这种东西都送出去，回到木府也别想有命在了！
眼前这两个壮汉长相虽然威武，但用金项圈去人市上起码能买到十几个卖相差不多的！
两人一左一右抢出，分别伸手抓向金项圈。
当啷！
可惜他们身手不佳，没等抓住，金项圈就掉到了地上。
牛二猛扑过去，将它抱在了怀里。
抬头看着万屠面无表情的面孔，尴尬地笑了笑。
“走吧。”
万和决定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开始他以为碰上了纨绔子弟，后来他以为小胖子是爱心泛滥到处撒钱。
结果事实教育了他，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纨绔子弟。
小胖子的真实目的居然是招揽他们。
虽然限于年纪手段稚嫩，也已经远远超出许多懵懂的同龄人。
万屠走的不情不愿。
看起来他还想陪小胖子玩一会儿。
“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万和失笑。
“来，老万，接着刚才继续说吧。”
逃避无用。
万屠老脸一红，知道自己难得的小心思逃不过儿子的眼睛。
“我们刚才说到你出生以后……”
万和无情地打断了他:“是讲到皇后抛弃你进了宫。”
重点就在这之后的那一段，怎么能允许老万含糊过去。
“原来才讲到那里吗？”
万屠老脸一红。
他掩饰地拍了拍身上被金项圈砸出来的印子。
可惜忘了压根就是砸在他脸上。
“她跟陛下成亲了，我们见得就少了。
“一年之后，陛下登基，更是深居后宫难得见上一面。”
先是太子妃，接着是皇后。
如果万屠不是与天启帝交好，怕是一辈子也见不上一次。
纵使如此，万和也能想象出有情人天涯咫尺，相对泪两行的画面。
“所以你深夜怒闯皇宫，偷偷跟熊家小姐成就了好事？”
然后就有了万大长老。
没想到老万浓眉大眼……
竟然是这种人！
砰！
万屠终于没忍住，倒转刀把，狠狠敲在了万和的后脑勺上。
敲得万大长老眼前阵阵发黑。
“我说的难道有错！？”
他不服气地道。
不在乎就是天启帝成全或者万屠背叛了友谊的小船。
“对了！”
万大长老眼前一亮:“还可能是熊家小姐偷偷溜出皇宫……”
然后就有了他万大长老。
没想到冰块一样的皇后居然是这种人……
砰！
万大长老这次眼前是真的黑了。
万屠一击不成，已经大概估计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在万和没有特意防御的情况下，这次一刀把砸了他个满天星。
万屠轻轻接住这个已经比他更加高大强壮的儿子。
止不住地想叹气。
他对这个儿子自小就多有忍让，大半是因为万和虽然有母亲，却跟没有一样的缘故。
只是没想到养着养着就养成这个样子了。
毫无敬畏之心。
不管是父母，还是天启帝，竟然都敢随意编排。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啊？”
万屠再次叹气，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扛着万和远去。
他万万想不到，以前万大长老只是没工夫搭理他们。
……
万府，精舍。
万和幽幽醒来。
他的韧性远超万屠想象，前后不过一刻就已经恢复。
“可惜……”
他一醒来就是满脸的遗憾。
万屠态度这样强硬，背后隐藏的奸情，哦不，秘密他大概率是别想知道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万屠生硬的声音印入万和的耳帘。
他躺在床榻上稍稍转头，就看到万屠黑着脸坐在桌子旁边。
“没，我在想今晚吃什么。”
万和果断地道。
求生欲极强。
虽然说起来很遗憾，但通常的打斗他可能不是老万的对手。
在人家翻脸之前还是识相的好。
“不就是当年那点儿事吗？”
“我告诉你就是。”
万屠断然道。
他想的很明白，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被万和在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他们当年那点事，还不如自己讲的清清楚楚。
要怎么判断就是万和的自由了。
“她进宫之后，我们彼此就已经很少见面。”
“偶尔遇上，也就是淡淡打一声招呼就错身而过。”
然后感情压抑的越厉害爆发起来就越猛烈！
别看万大长老实践经验不多，理论经验异常丰富。
他立刻又给万屠编出了另一个故事。
不过深知万屠是真的会打人的，他这次没有嘴贱。
“直到有一天……”
万屠讲着讲着，忽然陷入了沉默。
万和精神一振，知道重点来了。
他不但没有催促万屠，反而体贴地倒来一杯茶水。
独眼人的妇孺无师自通，这一点上竟然做的比他曾经的胖丫头要好。
起码是热的。
“那年的冬天很冷。”
万屠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果然继续讲了下去。
“宫中祭祀，召集文武百官入内。”
“陛下行事素来异于常人，祭祀之后竟然邀我饮酒。”
“我们喝的酩酊大醉，最后我夜宿宫中。”
碰巧遇见路过的皇后，然后酒后乱性就有了他万大长老。
这下子猜的肯定没毛病！
当然，机智如万大长老仍然没有说出口，静静等待万屠揭晓答案。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我身边。”
妥了！
万和一拍巴掌。
他猜对了！
万屠剑眉一耸，忍了又忍装作没看到。
“陛下那混账东西，给我和她都下了药！”
他对天启帝的感情明显是复杂的。
打骂都不忌讳，却时时不忘称呼陛下。
“还有这种操作？”
万和本来准备给万屠续上一杯茶水，听到这里水都满出来了而不自知。
万屠任由热气蒸腾的水流到手上，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之后就有了你。”
万大长老就是这么来的。
他的神色十分复杂。
“天启帝这还真是……”
万和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个疯子皇帝。
“所以他这是牺牲自己成全了你和皇后？”
对他和万屠之间的深厚友情也是动容。
“你不了解陛下这个人。”
然而万屠立刻否决了他。
“他的东西就是他的，绝不会分给任何人。”
“除了命，他什么都不肯为朋友付出。”
万和听到前一句刚想说一句这种朋友要来何用，听到后一句就是一声卧槽。
这种朋友务必给他来一打！
“好在他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舍命。”
万屠神色淡淡，显然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天启帝判断。
“他到底图什么？”
万和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是想成全万屠跟皇后，难道就是为了等他万大长老出生后骗他喊一声爹？
简直荒唐！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相信天启帝有不为人知的毛病。
“陛下健全的很。”
万屠准确地猜到了万和的想法。
“没有子嗣只是因为他从没有动过皇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天启帝在万和心中的评价立刻拔高。
他自己前世就坚毅自律的如同一块石头，自然知道对于一般人来说有多难。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要子嗣……”
万屠神色迷惑，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谜。
“水落自然石出。”
万和反过来安慰万屠。
时间不仅可以冲淡一切，也可以冲出一切。
无论藏的有多好。
顺其自然即可。
“也是。”
万屠黯然摇头，慢慢站了起来。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神色举止毫无破绽。
但万和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就是步履匆匆。
“那精精儿又是怎么来的？”
万大长老冷不丁在后面问道。
万屠的身形刹那间就僵住了。
“那是我另一次进宫的故事了。”
良久，他才艰难地回答。
“天启帝又给你下了药？”
万和有些愤怒了。
就这样老万还觉得欠了天启帝？
根本没道理。
被设计的人根本无需背负那么多。
老万还是太实诚了。
“没有。”
万屠更加艰难地回了一句，落荒而逃。
他这人确实实诚。
决定了要说的事，就原原本本没有任何隐瞒。
“啊？”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万大长老。
一地鸡毛。
……
皇后，也就是万大长老的亲娘。
大概是出于逃避的原因，并不待见万和跟万精精。
眼不见心不烦。
好在万大长老体内是一个不相干的成年人灵魂，也并不在意这些。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清清爽爽，丝毫没有昨天得知了天大秘密的样子。
万屠……
万和总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一起，慢慢食用独眼人妇孺送上的早餐。万府钱财不缺，各种食材要什么有什么。
然而这些真正的乡下人麻了爪子，不管什么都只会下锅炖。
“我答应过这些独眼人，要给他们一个前程。”
万和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先跟万屠说这件事。
他左右开弓，馒头像雨点一样扔进了嘴里。
万屠本来还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笸箩装，见状张大了嘴，不明白一段日子没见万的饭量怎么大到了这种地步。
“前程？”
“你自己决定吧。”
万屠从万和手中抢下一个馒头，随意地道。
“我？”
万和惊诧地张大嘴，险些噎住。
独眼人要的是大炎朝廷承认他们的地位，能够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要是能做到，还求万老头做什么。
“这个给你。”
万屠夹一口咸菜，随手丢给万和一块令牌。
上面雕着熊熊烈焰，拱卫着中央一条炎龙。
“这是陛下昨天给我的令牌，拿着它就可以代领慎行司。”
为什么只是代领，自然是在万老头面前，天启帝也不好使。
“你们昨天，到底有几分是真打？”
万和接住令牌，有些无语。
万屠跟天启帝，在打架的时候竟然还不忘暗中勾连。
“三分做戏，七分真打吧？”
万屠停下动作，认真想了想道。
只要有机会，他们俩昨天肯定都不介意将对方打成狗脑子。
“你们真是闲的。”
万大长老下了定论。
吃过早饭，万屠又消失无踪。
不问可知是又去为天启帝奔走了。
万家人简单事也简单，万屠自己事情有限。
“公子。”
不请自来的宋慈在见到万和简简单单别在腰间的令牌之后，态度更加恭敬。
眼睛随着令牌转动几圈之后终于忍不住提醒万和:“公子，这令牌咱能不能好好放放？”
万和怕是不知道慎行司到底有多大能量才会如此随意！
“这个？”
万和取下令牌，灵巧地在指尖转了几圈。
看的宋慈目不转睛。
尽管知道摔不坏，他的心好像还是被人提在半空跟着那令牌一起转动一样。
“我有一件事想办，但老万只给了我这个。”
万和将独眼人的事简单向宋慈介绍了一下。
宋慈一惊。
他没想到去了独眼人的族地一趟，他丢掉了上百人手，万和却把人家整个族群都端回来了。
难道这就是差距？
“这个好办，你只要以慎行司的名义上书申请就行。”
他迅速地道。
“这么简单？”
万和不信。
慎行司要是有这种只手遮天的能力，还要四大家做什么。
宋慈笑了。
“你尽可以相信陛下。”
能够得到这块令牌的人，毫无疑问得到了天启帝最大的信任。
宋慈十几年也没有到手。
只要将自己的目的传达到宫中，天启帝自然会包办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