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叶离的声音从榻上传来:“岳家医这是怎么了?”
这样的平静,终究没有维持多久。
袁叶离的病症始终没有好,说白了是中毒,发作起来的时候就虚弱不堪,但即使不发作,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归云山庄中的家医,偶然会来看看,但最终的结论就只有一个:毫无起色。
蛊毒如果喝几帖药就能有起色,那也不能算是蛊毒了。袁叶离心底清楚,自己不可能更好了,哪怕就撑着这样一副样子去找苗寨,也会好一些。她的确是中毒,但恐怕无人可解。她应该早早离开,闻墨其实说得,但身体不允许她这样做。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一碗碗药喝下去,但她依然是那个模样。披衣坐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尽管不咳嗽不发热,然而仿佛有个大火炉在底下烧干了所有的药,她经常觉得发冷。这座山庄中的人不多,平日除了闻墨与应琅,根本没有人会来与她说话。
大约是管得太严的缘故。
那位陈氏,活生生就是个喜爱控制旁人的性子。她不许所有仆人多话,只许他们做手里的事,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讲。袁叶离可以肯定,倘若不是她,这归云山庄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进屋里来。
闻墨顺手接过药碗,喂给袁叶离。她坐在床边,皱着眉:“离姐姐,这药喝进去,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袁叶离道:“若能药到病除,固然是好,但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慢慢的喝药,药很烫,却不算多苦,就算再苦,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她是病人,说的话却比闻墨这个旁观者更实在。闻墨不是那种会受管束的性子,本来就是家中宠爱的幼女,怎么学得会‘理所当然’这四个字。
可是闻墨没有习惯,她只是道:“没有用也就罢了,离姐姐的身体,我看着是越来越差了。妹妹不才,昔年也看过几本医书,待会儿定要去问问药方是什么。”
袁叶离不出声。很快一碗药喝完,闻墨道:“将药渣包起来,等一下拿去问家医吧。”
丫鬟沉默着接过了药碗,离开屋子。
闻墨皱着眉,显然还在想这件事。她不是那种能闲着的性子,如今能够想一想的,就是自己的前程,以及这么些小事。如今卫晟云不在,闻墨只以为,能够与袁叶离互帮互助的,只有自己了。
一个病人喝药总也不好,这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但离姐姐,却什么也不说。闻墨依然在想这件事——袁叶离一直是这样,有许多不该说的事情就提也不提,该说的事情也不多讲,闻墨心情不好时候就觉得,离姐姐一定是有事情瞒着她。
她这样多疑,实在不是没有理由。但此时的闻墨,纵然怀疑,也可以自己将那层疑虑压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
她想了不一会儿,起身道:“离姐姐,我去看看那些药渣和药方。”简简单单的交代了一句,就出屋而去。她拐角转到另一个地方,山庄很大,院落也不例外,总是在随处乱逛的闻墨很快就找到了小厨房。
说是厨房,屋中物件不多也不少,但都整齐摆放着,能看出来已经收拾过了,一个丫鬟坐在角落里打瞌睡,见到闻墨立刻起身行礼。闻墨道:“药渣呢?”
她刚才让这个丫鬟,将药渣包起来。丫鬟沉默片刻,然后道:“倒掉了。”
这话说的太快,闻墨反应不过来。她说要将药渣包起来,等一下查看……而现在,才没有多久,这个丫鬟就将药渣倒干净了。她人单纯,也不质问,仅仅是道:“你……没听懂?”
她觉得,是丫鬟太笨,没听懂她说的话。闻墨眨眨眼,觉得应该就是这样犯的过失。
但丫鬟摇头:“奴婢听懂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墨皱眉,“你的意思是,你听懂了,却不跟我的话去做?”
那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丫鬟,理所当然地说下去:“奴婢……”她望着闻墨的眼睛是干净的澄黑,“奴婢只是听夫人的话而已。让奴婢煎药的是夫人,让奴婢送药的也是夫人。”
闻墨终于明白,并不是她不听话,而是她不听自己的话而已。陈氏……这归云山庄是她的,自己和离姐姐根本无力反抗过。她猛然明白了这样一件事,甚至因为而气愤起来。她退后,试图冷静一点,但却一再想起那一日,自己和离姐姐的处境。
如果陈氏要为难她们,根本不必要使什么花招。
闻墨觉得愤怒:“所以,你从来也没想过,听我所说的话?”
丫鬟道:“是的。”
面对着这么个丫鬟,闻墨气得说不出话。她在厨房里转了几圈,最后她道:“那么,倘若我想将药渣包起来,就得自己动手?”
丫鬟依旧不动声色,像是听不见闻墨说的话。她转身离开小厨房,将事情藏在了心里。回到屋里时候,闻墨已经是一脸平静,当中带着一点点的失落。袁叶离抬起眼,问她:“怎么,不成了?”
她像是知道早已会如此一样,并不太期待这件事能成功。闻墨听见她的问话,忍不住这么想。
闻墨承认,“是的……离姐姐,你打算如何?”
她问的是打算如何,语气里没有迟疑,反而带着一点点的兴奋。袁叶离觉得有点奇怪,但她没有多问,就这样将一件事情揭过了。她道:“要等。”
这两个字听来扑朔迷离,让闻墨觉得有点意外。“等谁?”
“有人比我们更着急,”袁叶离微微一笑,“倘若这么久,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那样等一段时间,我们就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然而倘若有诈,先露出端倪的必然不会是我们。”
闻墨听懂了一点点。她将在小厨房的经历转述,袁叶离想了一想,“药渣有问题?”
“只是我在想,”闻墨有点不好意思,“我总觉得那个家医不对劲。”
袁叶离不太意外:“那就看着他。”
来断症的家医,从一开始,就是陈氏安排给她们的。在这山庄里,这似乎也是唯一的选择。和所有山庄中的人一般,家医话不多,仅仅是在做自己手边的事情罢了。他甚少说袁叶离身上的是什么病,唯一详尽的大约是药方。
当归云山庄的家医岳千再次走进屋中时候,他觉得气氛不大对。
那个一向喜欢与他拉家常的闻墨,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甚至像是没看见人似的。岳千是个人,是人就会有感情,尽管由于各种原因,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心中还是会抱怨一两句。他开始检查,依然觉得情况太不对。
屋里的丫鬟与旁人都过于安静,唯有他所诊治的病人是有表情的。
这两位可都是外来人……为何也都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岳千心中猜测着,忽然听见那云姑娘道:“岳家医在想什么?”
袁叶离微微一笑,纵然已经很是虚弱了,却还有种病弱的纤细的美。岳千一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就是一慌:“无……无事。”他说话时候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眼前人。
他本来就心中有亏,如今更有点发慌了。当初陈氏让他做这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多讲一个字,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有些人做惯了同样的事情,就会因为自己习惯了而觉得他才是对的。
岳千把完脉,不知为何说话时候心跳得厉害:“无事,服同样的药就好。”
袁叶离忽而挑眉:“岳家医当真这样觉得?”
明明她的表情与动作,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岳千就是觉得慌张了,仿佛他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被人发现了一般。屋中寂静,袁叶离坐在床上,纱帘垂下,只有一只雪白莹润的手伸出来。他已经收回手了,袁叶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床帘里传来,神秘莫测。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说清自己的家世与来历,一切都是旁人臆测的。
岳千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是因为这里离京城近些,而且口音也是京人会有的。但此时,岳千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能听清她的声音,因为如此,显得格外神秘。他张了张嘴,发现口舌干涸,连忙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自然,自然是的。”
他说话时候有些慌张,即使他素来是个面冷心更冷的人,无论陈氏如何说,他都只是跟着去做而已,几乎不曾说过自己的想法。岳千并非无话可说,但既然在旁人的山庄里,还是少言少语为妙。
袁叶离低低一笑,长睫掩住盈盈秋水,活生生演绎了何谓狡猾:“那么,我们就该来说一说旁的事情了。”
她看起来还是很虚弱,连衣裳都有些不称身了。岳千手上一抖:“什么事?”
可是很快,她的声音冷漠起来,最后说完整句话时候,已经如同结冻冰原:“比如,药方的事。”
听见这句话,岳千手一抖,用以把脉的脉枕还未放进药箱,就已经啪嗒轻轻一声掉到地上。
在岳千听来,她的声调与先前没什么不同,仿佛只是在问他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然而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怕成这个样子。那个叫做闻墨的小女孩,安静地站在一角,仿佛对他们的一举一动视而不见,然而岳千却不敢看她的脸。
他是做事的人,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多么危险。
岳千捡起地上的脉枕——这枕头小小的,没有床榻上的枕头那么硬,里头装了些小麦,时不时会换一换。柔柔软软,因为人的手腕纤细,若是太硬,会让病人觉得不舒服。他静静地将它摆进药箱里。
再次抬起头时候,岳千面上表情一派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袁叶离坐在帘子的另一边,在岳千看不清楚她的同时,她就更看不清外间的人了。可她依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不可能因此而觉得胆怯。
岳千道:“一时手抖罢了,姑娘想问什么?”
他语态淡然,毫无心虚之态,仿佛就是个行走江湖许多年的医者,从未惊慌失措过。他是做了坏事,但他过往的阅历太丰厚,刚刚不过是他一时不觉,是以害怕罢了。岳千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吓住——或许那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他才会如此意外。
这样翻覆想了几遍,岳千就定住了心神。
他本来就不是容易心情动荡之人,见过了那么多病人,在这山庄中又是人人都在装聋作哑,他更是习惯于作伪,只为了让自己身上的麻烦少些。如今,纵然有人看穿他所为,可这归云山庄,终究是陈氏在管,就算他被识穿了,难道还怕没有靠山?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镇定了。
袁叶离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岳家医不肯认,那就只好摊开来说了。”
岳千笑笑,这果然是个不简单的客人。一发现迷惑他没用,立刻就干脆起来了。他道:“姑娘若要说话,那也无妨,我洗耳恭听。”
他见过许多人,做过许多错事,但很少被发现。此时此刻,他也只是听着,看看这卧于榻上离不得床的姑娘,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怕不过是女儿家在撒泼,肯定是拿不出真实证据的。
岳千这样想。
袁叶离却道:“岳家医真是个擅长作伪之人,”她微微一笑,因为觉得有趣:“倘若岳家医肯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岳家医可知道,我所患的是什么病?”
这话问得很简单,岳千垂着眼,一动不动安泰如山,一身灰衣看起来极不起眼。他道:“是水土不服之缘故,如今到了,再喝两帖调理体内的汤药,调理好了,就能继续赶路。”
他一直是这样讲的。
所有人都听信着他所讲的话,因为这山庄地缘的缘故,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医者。袁叶离却不信:“水土不服,此话当真?”
岳千点头,他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旁人能诊出来袁叶离身上的毒是什么,就连医书里也不曾记载过类似的相关症状。他自负医术,所以从不觉得旁人能够看穿他的说法。况且他们是旅人,这个理由是再正当不过。
纱帘后的女子却笑起来:“倘若如此,那天底下大多数的病症,大约都可以称为风寒了。”
她说得绕弯,脑筋不转快一点的人都听不懂。岳千却终究是个聪明人,他睁大眼,莫非这小娘子早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所以才如此笃定地反驳他?
但倘若如此,为何又不去治……他一想就想得深,静静地道:“岳某医术不精,让姑娘见笑了。”
这是一句万金油一般回答,既没有说自己错,也没有说自己对了。袁叶离也不应答他,声音犹自冷了起来:“医术不精,岳家医若仅仅是如此,我自然也不会追究。”她的话是这样说,但听得出来,态度很强硬。
袁叶离早就知道了自己所中的是蛊毒:不可能是旁的,但她怀疑的,并不是这一点。岳千脖子后已经下来冷汗了,她是否看出了那药方有问题?
岳千做事,有主人包庇,自然是好了许多。在袁叶离问他自己是什么病的时候,他装聋作哑,一个字也不讲;后来开了药方,也不过是给丫鬟看的,他要隐瞒药方是多么容易;最后煎好了药,给袁叶离喝,病人只知道苦,也根本不清楚自己喝的是什么药。
他觉得很安全。
再说了,在这人人都不多话的山庄之中,纵然看出他做了手脚,谁会揭穿?
但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病人自己。
“但先说了……”她面无表情,望着纱帘外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即使什么也看不清:“那是因为岳家医做事不精而已。”
这话说得刻薄,岳千却只是板着一张脸,没有指责对方:“如今看来,云姑娘只是在文字上绕来绕去而已吧?”
袁叶离觉得有几分唏嘘:但凡说谎的人,往往都不会说别人有错,但那是因为他们心虚,自己都是做错了事的人,那怎么有资格去骂别人呢?但如今这位岳千,却显然是抵死不认账。
她闭了一下眼:“既然如此,那想必岳家医与我们,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了。”
她这样说,这才露出一丝软弱的味道来。她不是软弱,但若能多拉拢来一个帮手,总也比拉拢不到要好些。岳千听了,心里却越发紧张起来。袁叶离道:“那么,墨儿,拿出来吧。”
闻墨点头,拿出一本医书。
这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姑娘,素来表现得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诊脉,她们不是有意要留下岳千,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些话。直到如今,她也不过是安静地将那医书拿出来。岳千看见她拿医书,心里就颇有些惊惧害怕起来。
且不要说这屋里没有医书,何况她们怎么会去看这些书?
大多数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都是不会去看医书的——在京城之中,医者一直是个与他们生活不相干的行当,大多人只要不是脑筋忽然长歪,否则也不会突然想对医药了解一二。
这医书自然不是归云山庄里的,一个人要用医药害人,还将医书留给受害者看,那与自掘坟墓无异。是袁叶离在自己的行李当中,拿出来的。
闻墨清灵的声音传来:“岳家医,你可要听,水土不服的症状与用药是怎么样的?”
岳千沉默了片刻,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自然知道。
他是医者,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正因为知道,他才有办法瞒过大多数人眼光来作伪。
屋中摆饰不多,亦无书架,甚至连玩物也不多,唯有窗边摆着一花瓶,其中不过一朵兰花。纵然****有人为它换水,可那兰花却已然弯下腰来,花瓣掉进水里,离残花败柳彻底枯萎,不过一步的距离。但依然有淡淡的兰花香在屋中,未曾消失。
袁叶离此时说道:“岳家医不听么?我想,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这句话并不沉重,但落在岳千耳中,忽而重若千钧。要一个人从走错了的路里觉醒没有这么快,但如果那人还有一丝的良心,那么他就还会这样觉得。可是岳千仅仅是肩膀抖了一下,随后,依旧毫无反应。
他知道自己有错。
可他也知道,有陈氏在,他们不会成功的。
这时候,闻墨清一清嗓子,开口了。她还是有点抖,从来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收拾别人。她说话的声音,颇像风铃,轻灵悦耳:“若治水土不服者,则用理脾却瘴汤,其中有陈皮、白术、茯苓……”
她读着读着,岳千就道:“纸上谈兵,如何可笑?”
袁叶离笑一笑:“我自然知道,现实与医书不同,用什么药,还要看所处环境或旁的条件,否则若照本宣科,就是笑话。”
她一段话说下来。这确实是个道理,书上一切不可尽信,否则难道学医只要读通一本医书就可以了?不是的。
但下一句,她却道:“但无论如何,我想知道……是什么病,以至于岳家医要用害人的虎狼之药?”
听见这话,岳千才真的觉得怕了。
他的确在药方里下了拖延病症的药,因为陈氏说了,要折磨这位云姑娘。他怕的却不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而是怕被人发现有更糟糕的后果了。他道:“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告诉夫人?”
他还能维持表面上镇定,而且一丝心虚也不露出来。
袁叶离笑笑,“不必岳家医烦心,我这就说了。”
就在她说完话不久以后,门外传来吵闹人声,一个人推门进来,正是依旧冷静的陈氏,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个人,但人数终究不多,且都是女子。其中唯一的例外,是应琅。
站在一旁的闻墨看见她,立刻退到角落,站在袁叶离身旁,冷静开口:“大小姐,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