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德五年,七月。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
三伏天的夜还算凉爽,晚风吹过润州城内的粉墙黛瓦,轻柔落在面颊上,拂去白日黏腻的燥热。
魏离提着一袋桂花糖藕,顶着夏季湿热,欣赏着繁华夜景,慢吞吞地走回位于城南护城河岸的住所。
推门进屋,一股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龙涎香萦绕在魏离的鼻端。
她勾唇笑笑,走到书桌边,草草翻动着桌面上的一小叠宣纸。
凭着窗外熹微月光,她清楚地看到被她夹在两张纸间的一根头发丝儿不见了。
随后,她燃起桌面上的那盏灯。微弱温暖的黄色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火焰明亮跳跃,却也衬得她的脸色越发阴晴不定。
“夜夜闯女子闺房,你不臊得慌?”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
魏离脸色沉了下来。
“没事,我习惯了日日夜夜熬夜写论文写代码,你若是硬要熬着,本姑娘就陪你熬着,看谁能熬得过谁。”
书桌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魏离俯下身去。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送你去报官?”
那日救了魏离的男子从书桌下面钻出,理了理衣裳:“魏姑娘怎么今日回来得比往日早些?”
眼前男子着玄色麒麟纹袍,腰间玉带上饰有数十颗鸽血红宝石。魏离探索的目光在他清秀淡漠的面容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了落。
“这十日之内,我夜夜都能嗅见屋子里的龙涎香。”魏离盯着他深邃的眸子,嘲讽似的笑笑,“怎么?搜完我的包,还要再来搜我的屋子吗?”
她扶着墙,笑盈盈地望着眼前气质清冷的男子:“我见你两次,第一次你着飞鱼服搜去了我的身份证,第二次你带龙涎香香包搜我屋子。如此肆无忌惮罔顾律法,你究竟是何身份?”
“金甲卫指挥使,唐渊。”男子低头俯视着她,“龙涎香是当今圣上御赐之物,我用它来熏衣服,有何不可?”
魏离抿唇。
在润州城谋生的这十几日里,魏离早就听说了这金甲卫隶属九南府。
而这九南府,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凡是被金甲卫盯上抓入了九南府的人,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丢了性命。
所以她只能好好配合他。
“你有没有带什么能证明你自己身份的东西?”
唐渊低头摘下腰牌,扔给了她。
“书案上那些和福锦阁有关的东西都是你写的?”
魏离掂了掂那块令牌的重量:“没错,是我。从数据统计到数据分析到swot分析再到得出结论,都是我写的。”
唐渊翻阅着她放在书案上的纸张,静默了半晌。
“你有没有私藏什么东西?”唐渊捧着那一叠宣纸,“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埋伏在树林里追杀你?”
“没有。”魏离眉心微蹙,“那日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吗?”
“京中钦天监云,七月十五,巽木方,润水滨,草木泽,堪舆图现世。”男子倚在墙角,躲在暗处懒洋洋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七月十五出现在钦天监所指那片林子里的,只有你一人。”
魏离看着书桌上欢快跳跃的火苗,硬生生把“封建迷信”这四个字吞了下去。
“堪舆图是什么?”她索性坐下,“藏宝图?”
“差不多。只要这堪舆图一日不现于世,你就多一日被追杀至死的可能。”
“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和田玉吊坠翡翠耳钉我都送去当铺当了。”魏离拽过香奈儿的小包摸索,把当铺开出的当票递给了唐渊,“我的包里除了这张当票,就只剩下那日盘发的珠钗、手机和金质球形香囊了。”
男子静默的身影在墙角暗处动了动:“手机?”
魏离用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过了一会儿,手机开机。
唐渊慢步走到了她身边时,恰好看到了她的手机屏保。
“这画上画的是……”
“这个?”魏离抬眸,恰巧撞上他迷茫的目光。唐渊垂眸,纤长睫毛遮住双瞳,巧妙掩饰住了那一刹那的心绪不宁。
“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钟泠。”她叹了口气,并不掩饰眼底疲惫,“等我解决完麻烦,我就去找她。”
“钟泠?”唐渊打量她的目光里多了一点捉摸不透,“她是你什么人?”
魏离点开手机相册,翻阅着手机中的图片。
“她呀……我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对床,也是我朋友。”
*
虽然唐渊听不懂魏离在说些什么,但这些并不妨碍他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将魏离手机相册里几千张种类各异的图片仔仔细细地翻阅一遍。
翌日,魏离傍晚回到住所后,习惯性地燃起放在桌面上的烛台。彼时,一支利箭捅破窗户纸,灭了油灯火焰,直直冲着魏离左眼飞来。
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魏离呆在了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瘦削修长的手拽住了她的右肩,将她向后狠狠扯去。魏离吃痛,惊呼声尚未脱口而出,就被一张布巾生生堵了回去。
那支箭削去一截她的头发,钉在了梁柱上,入木三分。
魏离扯出口中布巾,重重咳了两声,她转头看时,好巧不巧地迎上了唐渊狠戾的双眸。
男子顺势将她带入自己的臂弯,刹那间,她的鼻腔之中充斥着淡淡的龙涎香香气。
“唐渊?”
“是我。”他声音压得极低,“不想死就别乱动。”
纵然不习惯不习惯凑得离别人如此近,她为了保命也只能僵着身子,死死抓着唐渊的腰带。
她借着微弱月光,在惊鸿一瞥间将他刀刻一般优越的侧颜刻在了心底。
黑暗里,他的肤色似是泛着淡淡的白光,似是巍峨雪山上千年未融的白雪,玉树琼枝一般晃得人眼花。
随后,唐渊转身,顺手把她塞在了床底。
心底被混着龙涎香的温热鼻息激起的一点点绮思于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怎么忍心塞包袱一般把她这个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姑娘塞在床底?
床底积灰被激起,呛得她不住打喷嚏。她索性躺下,生无可恋地用右手捂住了口鼻。
右肩又痛了起来。
魏离蹙眉,她的左手指尖碰上右肩伤口处时,摸到了一股带着腥甜气息的黏腻。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直到附近的金甲卫赶来,解决完刺客时,唐渊才想起把床底的魏离拖了出来。
“你又受伤了?”他蹲在床边,低头望着一脸不爽的她,眼底泛起丝丝笑意。
“托你的福,肩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魏离疼得龇牙咧嘴,“这个点医馆都打烊了,你能找个侍女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没有侍女。”唐渊答得言简意赅,“我来。”
魏离被吓得花容失色,她瞪大眼睛,捂着肩膀警惕地向后挪了挪:“你……你变态吧?”
她一想到昏迷时很可能就是这家伙给自己包扎伤口,不由得双颊发烫。
钟泽:“我家公子纡尊降贵亲手给你包扎伤口你非但不感谢不领情还骂我家公子变态?你知道整个大雍有多少姑娘……”
魏离冲着他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普信男,真下头。”
钟泽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她在骂他。
他的表情有些许失控。
“罢了,魏姑娘说得在理。钟泽,你把药留下。”唐渊撑着剑缓缓站起,“你一个人,可以吗?”
他执剑亲自守在魏离屋子门口,魏离背对着屋门,解开腰带,轻手轻脚地撕扯开已经黏在伤口处的衣裳。
“嘶——”
门口静默不言的男子动了动,他回眸,瞥了门口那瘦削的身影一眼,移开了目光。
她咬住下唇,将唐渊给的药一点点撒在伤口上。
低头,长发披散,遮住一对漂亮的蝴蝶谷和腰窝。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锁骨上停留半晌,最后沾湿了粗布衣裳。
屋内灯火昏暗,她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紧紧压住。
“我好了。”她斯条慢理地系上腰带,“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渊隔着门,望着她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影,喉结滚动,“今天钟泽把你当掉的首饰全部赎回来了,你要看看吗?”
魏离赤着脚站了起来:“进来吧。”
一堆古法金的首饰被唐渊放在了书桌上,他意欲转身离开时,却被魏离叫住。
“你等一下。”
唐渊转身,在门口停住。
魏离从包中掏出那只球状香囊,打开后倒出里面塞着的一张喷了香水的纸巾:“你有火折子吗?”
唐渊把火折子递给了她:“你是觉得,那堪舆图藏在你的香囊里?”
魏离举起火折子,把香囊上的花纹投在空荡荡的毫无装饰的墙上。
空荡荡的墙上慢慢浮现出一幅漆黑的地图。
“我猜的。”她喃喃自语,眸光沉静,细细调整着光影角度,“我手机里的照片要么是风景要么是明星要么是青年大学习截图,所以那堪舆图不可能藏在我手机里。”
“那些金首饰被送往当铺这些时日却能被完好无损地赎回来,这就证明了那些人要找的东西也没有藏在首饰里。”
“你能把这只香囊给我吗?”唐渊上前一步,声音微哑,“我可以给你钱。”
“随便。”魏离的神情恢复淡漠,“我也只是猜测。这香囊你想拿走就拿走,就当是你们替我赎回首饰的谢礼了。”
小小一颗香囊换五十多克黄金,值啊!
“这只香囊表面有些凹凸不平,也有小颗红宝石祖母绿做出的装饰。”魏离若有所思,“若是你说的那幅图当真藏在这香囊之中,那这香囊恐怕把一部分山川城池都给你标记出来了。”
唐渊粗粝的指腹摩挲着那只香囊,他思索半晌,抬头冲着魏离笑笑:“多谢魏姑娘忍痛割爱了。”
魏离失笑:“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把香囊给你,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
她看着唐渊将那只小香囊上细细的蛇骨链缠绕在掌心上,微微一笑,将他送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