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欢这时才像刚看见我似的。他的神色闪过一丝窘迫,似是在纠结着什么。
他喊:“清儿,对不起。”
我恍若未闻,却也耐着性子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
他为何对不起我,我才明白过来。
这江云媛,怀孕了,只是月份小,不显怀而已。
“妹妹,安生养胎吧。”我强颜欢笑,牵起她的手,体贴道。
这话竟也能从我的嘴缝里蹦出来,匪夷所思。
李逢欢还想再说几句话,我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打断了。
三个人的戏,怎么唱都觉得既尴尬又别扭。
我不会去害江云媛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没有那般歹毒的心肠。
相反,我祝福她和李逢欢,苦尽甘来。横竖我抵不过他们情比金坚。
只是演戏是门苦差事。面具戴久了总会镶进肉里,再取下来,免不了血肉模糊。
而我对李逢欢没有感情吗?一时理不清思绪,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有机会,我是断不会留在宫里的。我渴望自由。
可江云媛不觉得。
她主动来找我这件事,我还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她说的好听。李逢欢忙于政事,不能时常陪伴她。于是希望我能陪她在宫里走动走动,权当解闷。
我就不能理解了。李逢欢不陪你,那是他的事,找我能得几时好?心里虽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是陪她在后花园里逛了一圈。
可这江云媛想是早有预谋,一路转到了假山池子处,又笑着牵住我的手,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湖心小亭。
“姐姐,不会怨妹妹吧?”
江云媛停下了扔鱼食的动作,忽的转过头来看我。
她的动作太出人意料。我就这么亲眼看见她跳进寒潭,湖面的薄冰顷刻支离破碎。江云媛掉进了水里,挣扎着,神情痛苦。
“来人啊,快救救我!皇后娘娘,真是好狠的心肠!”
好一出大戏,反应过来后,看得我无话可说。
这江云媛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让我身败名裂,为的什么?
幸而我还通水性,跳下去救她不成问题。
可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委实不饶人。湖水冰凉刺骨,寒气直逼肺腑。我只跳进去那一霎,便觉腹部绞痛,可我还是游向了江云媛,使出平生气力将她拉上岸。
我可不能无辜背锅,让她扣个什么屎盆子给我,而我还百口莫辩。
风寒料峭,活像刀子刮肉。我与江云媛皆冻得浑身哆嗦。貂皮锦衣灌了水,像背了沉重的铅块,让人动弹不得。
江云媛的情况比我更糟糕,脸上血色褪尽,朱唇乌黑发紫。衣裳上血迹斑斑,晕出一层涟漪。
“何苦为难我?”我嘴唇呓动,费力吐出几个字。
“别怨我。逢欢哥哥舍不得动手,我就来替他除掉你。”
她笑得凄凉,状似疯魔。
我仿佛被梦魇住了,明明极力想睁眼,却觉得眼皮沉重。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李逢欢低低地唤我的名字。
还是别了吧……跟催命似的。赶紧去催江云媛吧。
话虽如此,梦里的我,却泪流满面。
旧梦依稀,长亭更短亭,故园无此声。
八岁时,我曾救了一个小乞丐。那时的他,瘦骨嶙峋,穿着破衣烂衫藏在我家后厨装烂菜叶的箩筐里。
我去偷吃馅饼,恰好发现了他。他对着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我哪能听话?作势要喊人逮住他。
小乞丐蹦了出来,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妹妹,别出声。别叫我被人抓住了。”他颤声说。
忽然,一阵咕咕声传来,我垂眸看向他的肚子。
犹豫了半天,我才将我的吃食分给了他。问他的名字,他却不答话。
“你是楚家的小姐?”他问,直直地望着我。
“是的,你放心待着,我肯定能养活你。”我拍拍胸脯担保。
小乞丐笑了,眉目清秀,皓齿微启:“楚家小姐,倒是娇俏可人,可怜无比。”
裴远行也是那时候才来的楚家。说来,他还与小乞丐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我对小乞丐还挺好的。给他换新衣裳,分他吃食,与他玩乐。
我大概是太无聊了,无人陪玩,对这么一个话少得可怜的小乞丐也能投其所好地搭话。
“怀清妹妹,等我回来娶你。”那是小乞丐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定是无人待他好,我只小恩小惠一下,便哄得人要以身相许了。
这些事情,我本来应该记不清了,很少想起。可不知为何,梦里的场景从未淡忘,掀开朦胧的幕遮,点滴都清晰可见。
睁开眼,雕栏玉砌,琉璃黛瓦。镶金的朱砂帐,悠悠的凤麝香。
李逢欢支起手肘,静静地端详着我,似是有些出神。直到看见我眼睛瞪得像铜铃。
“痛!”
“李逢欢,你压到我的手了。”
“哦。”
他慌忙移开手肘。
我的头还缠着绷带,身上一阵一阵的疼。屋里熏着暖炉,可我身上裹着的棉被竟不比冰窖好多少。
李逢欢也显得憔悴不堪,胡子拉碴。青黑的眼眶,比熊猫还讨喜。
“我睡了几天?”
李逢欢的嗓子有些嘶,“三天。”
“你和江云媛的孩子,都没保住。”
我冷笑了一声,将头转向内侧。
“她没有诬陷我吧?”
李逢欢不答话,答案或是否定。
“我相信你。”
“你有身孕,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就没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固执又别扭,唯恐落了下风。
“都说了不能当真,何必在乎。”
“你去照顾江云媛吧,她更难过,更需要你。”
“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我知道,这些话句句戳中李逢欢的怒点。就算这些不是我的真心话又如何?
“很好!”
李逢欢气得摔门而出。
“皇后失德,禁足半月!”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又泣不成声。
谁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对李逢欢,李逢欢对我。明明知道结局如何,还得维持表象的和平。
他下不去手,我还得心存感激吗?
我难受,难受得要死了。可李逢欢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