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说他有法子。”魏卬放下最后一句他情愿开口的话，然后极度不负责任的往后一挪，首次主动让出半个身位。
卫鞅的心里溜溜的，老子什么时候说过。
满大帐的大眼小眼中眼睛，溜一下你，溜一下他，整个就是一幕哑剧。吸引最多目光的，自然是魏昂和卫鞅。有史以来最不靠谱的主帅身边的军师，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惠辉再次捏起下巴，盘算着是继续拿放火烧山的仇恨拿出来发挥呢，还是拿出来发挥呢。
公羊悌眼睛骨碌骨碌的转啊转啊，哪有半点大军执法官的威严样子。袖子中有轻微动作，感情是在掐指一算。
庞毅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一阵，抓抓头，说道：“我饿了。”
好几根大拇指不约而同的伸出来，“好本事。”
卫鞅仰天长叹，空手做出个切膝盖的动作，道：“膝盖送给你。”
“不要。”庞毅断然说道。
卫鞅咳嗽一声，说道：“公子卬用立功诱惑你们，你们疑神疑鬼，合理。若是我告诉你们，即将向我们杀过来的秦军至少十万，并且精锐全出，庞大个子，你怎么看？”
“杀过去，宰了他们。”庞毅脱口而出。
满世界的寂静。
“你大爷的，嬴师隰吃饱了撑着了——”陶懋忽然破口骂道，忽然闭上了嘴。
卫鞅似笑非笑的，并不答话。
没有人接着骂，因为卫鞅点出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经他这么一说，猛然醒悟。幸亏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剩下了卫鞅许多用来解释的口水。
自以为绝顶聪明的一群人，集体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以为出征在外，控制着一万大军就能置身安邑城的争斗之外，以为这样就安全了。错了，大错特错了，最聪明的一个集体决定，忽然变成了一个极其愚蠢的举动。
公羊悌打了个冷颤，袖子中的手显然抖了一下，弱弱的说道：“用不着几天，安邑城内的秦国密探，会给嬴师隰报去准确的消息。嬴师隰鬼精鬼精的老狐狸，会明白我们的意图，不会误以为我们是大魏国的精锐。这一条，也许，可能，可能排除掉。”
一万人马就敢在渭河大地上晃悠，嬴师隰用脚趾头判断都会认为这是一支魏国军队精锐中的精锐。
即便这条能排除，哪有如何？
纨绔们苦闷的脑袋，不停的摇晃。
“天哪，我怎么干出这么蠢的事啊？”陶懋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其悲乎哀哉的神态，搭配火海脱险的尊荣，快要感动上苍了。“足足十只肥得流油的大肥羊，其间还有魏卬这头油流三千里的大肥羊，嬴师隰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抓回家，足够他换回五百里河西大地了。”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己的小命，对自己而言最值钱。可对于敌人而言，比最值钱更加值钱。
立马收兵回河西大营？就怕还没开始拔营，一伙人就先窝里斗，杀将起来。灰溜溜的回去，除了魏卬，恐怕谁也没把握保住小命。安邑城内的斗争正如火如荼，方兴未艾，这等关节闹下此等笑话，不少人做梦都要笑醒来，他们很不介意的举起屠刀，杀了这几个神憎鬼厌的纨绔，将事情闹大，越乱越好，正好浑水摸鱼。到时候，各自的家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假如家族在权力斗争中被打残了，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可走。让魏卬下令收兵容易，可那些五六成以下把握保住小命的人，难保不会拔剑，向那些有五六成以上把握保住小命的人下黑手。兄弟归兄弟，小命不保的情形下，兄弟感情只好放一边，不如拼一把，拼出一条活路来。
也许可以这样，等秦国大军杀过来的时候，再跑路。秦军势大，无可抵挡，只能收兵，这个借口可以堵住很多人的嘴巴。可是，能不能在秦国大军的手底下逃脱是一说。即便能逃掉，对面的可是嬴师隰这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狐狸。秦军趁势掩杀，乘机攻破营寨尚未建成兵力尚未集结完毕的河西大营，其成功的可能非常之大，甚至说理所当然。那时候，魏卬脖子上的脑袋稳不稳得住尚且二话，况且他人。
秦军杀过来，立即投降。很好，秦国人拿他们换回河西五百里土地。人送回安邑，然后，在安邑城的西门外，集体问斩。也许，临死之前可以喝一口父母亲手递过来的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送行酒。
正在他们心中好几万屁草泥马狂奔而过的时候，卫鞅不忘给他们脆弱的小心脏加一点点压力。
“据我所知，嬴师隰已经认定我们是一万魏武卒，大魏王瞒过了所有人，偷偷的将我们调来河西。就算安邑城里的秦国密探发一万个毒誓说魏武卒还在东边，嬴师隰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卫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你说什么？”如同被闪电劈了一下，惠辉脚底一个踉跄，捂着心窝失声尖叫。
“龙贾老将军虽然疾口否决将他布置在安邑的密探交给我掌管，可并不妨碍他将得到的一些重要消息告诉我。”卫鞅说道。
“别废话了，干不干？”庞荣沉声说道。
“拼了。”庞毅比他兄弟更有理由支持这个决定。
“还有别的路么？”惠辉哭丧的说道。
陶吉终于插话，冷冷的说道：“你可以回三熊山，龙大姑保你一个，不成问题。”
惠辉即刻闭嘴。
等他们终于确定了意向，卫鞅这才开口，“完全听我的，不折不扣听我的，很有可能立大功，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全军覆没。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们全死了，我不会活着。我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投降了秦国，还能活命的。你们若是死了八个，第九个出手杀了我，我绝不反抗。但是，你们当中没死到第八个，一句话，听我的。”
“鸟，就这么定了，你说怎么打？”庞毅立即吼叫。
陶吉冷冷的说道：“你怎么打算？”
卫鞅撇了他一眼，说道：“我不会让公子卬下令，派你去送死。”
“放屁，你凭什么把我们所有人的命拽在手里。”陶懋顶了一句。
卫鞅冷笑，道：“我一只脚跨出三熊山营门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一切的门门道道，就已经开始筹划怎么和秦国人打这一仗。而你们呢？我闲着没事跟你要这个军师的位置，好玩吗？老子随便找个肚子疼的借口，跑回三熊山，安安生生的不好过？”
一句话，完全堵住了他们的嘴。
如果不是这帮纨绔已经钻进了死局，大军没有危险，卫鞅好生生的在军营里混吃混喝，日子何等快活。正因为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卫鞅才不得不顶硬上。调兵一万的话一喊出口，事情变无法回头，回头便是笑话，特殊情况下的笑话，永远不只是笑话，那是要掉人头的。
有些话无须讲出口，其中的意思反而最为明了。正如卫鞅所言，他当时可以找个借口溜回三熊山。可接下来呢，等他们真正九死一生的时候，要是不能看穿卫鞅的伎俩，他们不是纨绔，而是一群猪了。要是看穿了卫鞅，第一时间不是对卫鞅下死手，他们也不是纨绔了。
一直不曾发话的劳皓，忽然开口，“有智计，不一定懂打仗。”
卫鞅骂道：“你是老好人吗？”
劳皓一本正经的道：“是。”眼神却丝毫不放过卫鞅。
卫鞅道：“你有得选吗？”
“没有。”劳皓点头承认，然而质疑半点不消减。
卫鞅为止气结。
惠辉插话道：“说一句，与其在此纠缠，早早谋划如何应对才是。我虽未领兵打仗，却知大军出征非得将帅一条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就算是一头猪，蹲在那里，都顺从它，总好过吵来吵去的。魏卬身为主帅，认可了卫鞅的谋划，大家无须多议了。卫鞅，我不是说你是猪，你不能怪老好人信不过你。不如这般，大军一切军令需得魏卬首肯，这一条无论如何不能改变。我们当中，论起打仗的本事，毋容置疑，以魏卬为首。大家的目的很清楚，为了保命。倘若能立战功最好，卫鞅也需凭借战功在大魏国庙堂立足，卫鞅，你别装清高否认。我们痛痛快快的和秦国人打一场，全军覆没了，也是有大功劳的，好歹是为了保障河西大营的顺利建造战死。各家也许能借着我们的死，安然度过这一劫。大魏国是将人情的地方，人家儿子才刚刚战死，你就向人家老爹下黑手，多难为情啊，你们说是吧。假如真如卫鞅所谋划的，非但保住性命，还立下大功劳，我们也不能吝啬，我们日后得势了，共保卫鞅坐上大魏国相国的位子，如何？”
庞毅说道：“改一条，军令务须通达，对卫鞅军令有异议，魏卬决断，否则令行禁止不得违背。”他是前军主将，要是在军令上纠缠来纠缠去，贻误军机，最危险的是他。没有这一条，卫鞅不能直接下令，是傀儡。这么一改，卫鞅得到的授权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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