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如果因为舍不得,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离开,远远地离开,才能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这是怎样可怕的觉悟,简直比杀了她还可怕,让她几乎不能自已,牙齿咬破了嘴唇,也无所察觉,直到眼前渐渐漆黑,瘦弱不堪的身影昏倒在飞毯上。
血泪流淌在昆仑剑上时,昆仑剑突然发出微弱的鸣声。一个白衣飘飘的透明身影缓缓从剑上飘出。这个仿佛来自六界之外的天神般的身影,以淡淡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因悲伤不能自已而昏过去的孩子。
这个透明的身影,正是墨清明。为了不让六界知道他还活着,他一直寄宿在昆仑剑之中,等待着白若鬼回来。
这十年来,后土上神常叨叨他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匪夷所思,道他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在天火时拯救上千的性命,却为了一个不堪的孩子而失去一切,简直是一个愚蠢的傻子所为。
甚至这六界之中,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迂腐,他的蠢。
他真已经愚不可及了吗?他在酝酿着的事,他的精心阴谋,试问有谁知道呢?
墨清明知道,如白若鬼这样一个太过重情的人,虽有超乎常人的坚定觉悟,却无法狠下心做事。他押了那样大的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岂能允许输去。
从上古时代开始,他做的任何事,都没有输过,所以,这一次,也必然不会输,甚至不能出一分一毫的差错!
墨清明抬手间,已是将白若鬼的七情六欲封了个干净。
十年前,修仙界至尊墨清明,为救一个叫白若鬼的小魔头,而被昆仑掌门的万绝神剑杀死,这个事件轰动了六界,昆仑的名声也毁于一旦。不久,昆仑掌门曜姬因为不堪背负杀死修仙界至尊的罪名,而疯疯癫癫,退下了掌门之位。群龙无首的昆仑乱作一团,加上经年累月的内讧,再也振作不起来,几年间地位一落千丈。昆仑虚中诸多长老在一片叹气声中,关上了仙门,过起了不问世事的日子。
而三年前,阎王之子,不知怎么的得到了前任掌门曜姬的疯狂认可,在一片非议中,登上了昆仑虚掌门之位。
自此,昆仑虚的名声再也树立不起。
白若鬼用两日的时间从昆仑虚不同人口中套问出了这些信息,除了惊讶,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自两日前从昏睡中醒来,她便再难能为一件事伤怀了,这倒也符合她魔尊的身份。
一位刚入昆仑虚的年轻弟子告诉白若鬼,“八年前,昆仑私塾就停止招收学生了,如今,曾经的私塾已经被当做放置废弃兵器的储存室了。所以你即使翻遍整座山,也找不到一个学生一位老师的。”
“是这样吗?”白若鬼失落地喃喃。
年轻弟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古怪的黑衣女子,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混不自在的气息,又见她的手中拿着一把似曾在哪本书上看过的剑,忍不住好奇问道:“话说,你究竟是什么人?看你也没什么修为,是怎么来到这么高的地方的?”
白若鬼并没有回答,抬眼间注意到不远处的神仙铺的招牌,这半日的行路,确实累了,想去那里休息一会,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身后年轻的弟子还想说些什么,正想追上去,突然听到远处召集弟子聚集的号角声,只得作罢,御剑远去。
神仙铺里,曾经摆满琳琅满目珍宝的货物架上空空如也,只有积满灰尘的柜台。
于她而言,不过短短十几日的时间,竟一切变化成了这般不堪的样子,有些不可思议。
曾经的那些同学老师,如今都去了哪里呢?过得还好不好?
白若鬼呆了一会,正欲转身离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
“你是……白若鬼?”
这个声音,白若鬼记得太清楚了,正是这个神仙铺的老板,君泽。
白若鬼缓缓转过身来时,君泽亦是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娃娃,遭遇了那么多变故,竟还能活着,活得如此面目全非!若不是这尚还有一丝从前的气息,便是神仙的他,也怕是要认不出了!
白若鬼看着君泽吃惊的模样,道:“你,不怕我吗?”
君泽一愣,哈哈大笑,“为何怕你?你就是你,对我而言,再没有其他身份了。”
这一句,你就是你,令白若鬼那硬的似块石头的心,突然颤了那么一下。
君泽接着道:“怎么?你和我一样,怀念过去,所以特地来这里看看的吗?”
白若鬼道:“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修炼法术,便想到了这里。”
君泽抬手点了一下白若鬼的脑袋,笑叹道:“那你可找错地方咯。这诺大的昆仑虚,可没有你白若鬼可以呆的地方了。不知是何人所为,数天前,将你继承了魔尊之位,且从十二仙道里逃出来的消息,散播得六界皆知。这昆仑虚中每个人可都抱着要将你斩杀的想法呢。你还是离这里越远越好。”
白若鬼惊了一下,垂下眼帘,“既然如此,这世间已经没有我白若鬼可以呆的地方了,所以在哪里都无所谓。”
君泽道,“我记得你曾经脖子上一直挂着一块玉,那块玉呢?”
白若鬼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脖子,这才念起百里天衡曾经给她的半块驱魔玉,她一直当做宝贝挂在脖子上,掩藏在衣襟里,从不轻易示人。如今,那块玉去了哪里?
想起自己被昆仑虚关押的那些日子,白若鬼缓缓念道:“那块玉大底是被昆仑虚里的人拿走了。”
君泽啧啧叹道:“可惜可惜,那可是一块好玉啊,可以帮你寻找一个清静之地的好玉啊!”
“什么?”白若鬼疑惑道,“我记得我从未给你看过那块玉,你如何知道那是块好玉?又怎么知道它可以帮我?”
君泽笑道:“那块玉虽被你掩藏了起来,但其非凡的气息可不是你的衣服可以掩盖得了的。那块玉里可是寄宿着一个人的强大修为。至于是谁的修为,你可还记得这块玉是从什么人手中得来的?”
白若鬼想了想道:“记得,是一位名叫皇甫逍风的神仙给百里哥哥,希望百里哥哥去找他的。百里哥哥说让我暂时代他收着,便将其给了我。”
“皇甫逍风,哈哈……那可是曾经一度位居第十的修仙门派,云荒门的掌门的名讳。”
“什么?我,我怎么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也是理所当然,很少人知道他。人们都只知道云荒门有个极其不负责的掌门,该掌门从继任开始,便从未在门派里出现过。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接下来的话才是最重要的。白若鬼,我之前说这块玉能帮你找个清静之地,便是因为这块玉乃是云荒派掌门之玉。这样的玉总共有两块,得全玉者得掌门之位。即便是只有半块,也足以树立你在该门派的地位。当年皇甫逍风将掌门之玉一半给百里天衡,大底是想将掌门之位传于他罢。百里天衡不识货,如今你却可以利用这块玉,换个身份,到云荒门要求一个安全之地生活。云荒门如今已经是个十名开外的小门小派,门中弟子都无能得很,认不出你的。”君泽说着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当我白说,反正你已经将玉丢了。”
白若鬼道:“这块玉既是百里哥哥让我代他保管的,我自然要保管好。无论是谁将它拿了去,我都势必要将它拿回。”
君泽惊讶道:“如今你没有一丝修为,在昆仑虚便等于是在刀剑上行走,怎么从昆仑虚拿回玉?”
“我听说昆仑虚如今的掌门是阎王之子,而阎王之子只有一人,便是曾与我同班学习的朋友,千煞风。”白若鬼这番说着,心中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
君泽听此却道:“你若是想找那个人帮忙,我只能说,你会后悔的。这世间,已经没有你可以相信的人了,即便是曾经的同窗好友。”
白若鬼愣了愣,道:“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的手里拿着墨清明尊上的佩剑,昆仑剑。此剑只有尊上认同的人才可以碰。墨清明尊上都认同你了,我没有办法对你见死不救。”君泽道着,眼神愈发坚定的光芒。
“这个世上,我不信天,不信神,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信仰,那便是墨清明尊上。他认同的一切,我都会去认同。所以,白若鬼,我不在乎任何人对你的看法,我只会一直把你当做昆仑虚的学生,我神仙铺的客人。”
白若鬼怔了许久,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玲珑戒指,“谢谢你。这个戒指,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现在还你。”
君泽却没有收那枚戒指,“你要还的人不该是我。这枚戒指并非我的,是墨清明尊上的。”
白若鬼一边注视着手中的戒指,一边脑海里酝酿着这个信息。
戒指是他的,剑也是他的,可是,墨清明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个人应该很重要吧,并且似乎和自己相处过一段时间,可是关于他的一丝一毫她都想不起来。
这样的心情,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难过到令人窒息。
君泽见白若鬼发了呆,叹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还什么都不知道。墨清明尊上倒也真能憋得住气,明明把你在乎得那么紧,却什么都不让你知道。罢了,我来告诉你吧,不仅这枚戒指,你手中的剑,还有你腰间的那本书,都是尊上给你的。那本书,是尊上曾花费千年时间亲手所著,后因为书中有诸多弊端,故将其封了起来。不知何故,他竟将此书用他人之手转赠与你。而且,从你进昆仑虚开始,尊上便一直暗中关注着你,守护着你,那神色,是我此生见过的,他最温柔的神色了。”
白若鬼落下目光,看着腰间包里露出一半的万能仙书,眼神颤动。
“不要说了。”白若鬼大口喘着气道。胸口痛的厉害,周身脉穴似乎都在涌动叫嚣,似乎下一刻就要喷出血来。
君泽见白若鬼痛苦的模样,有些吃惊,正想问她怎么了,突然注意到她体内流动着的一股仙力,愣住。
是谁这么狠心,竟封锁了她的七情六欲!
是魔尊吗?不可能,魔尊的力量没有这么纯净。做出这件事的人,非仙即神。
君泽不敢想象下去,虽想帮白若鬼一把,然而以他如今不堪的修为,难以与那股力量抗衡,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一片可以听见远处打斗声的安静中,白若鬼终于渐渐缓和了心情,握紧的双手松了开来。
相对无言。
君泽踏步走到门前,又回过头道:“方才过来时,看到一只魔界巨兽袭击了这里,如今外面应当已经战得十分精彩,你要同我一道去看个热闹吗?”
“……”白若鬼点了点头,扶起衣帽卡住脑袋,站在君泽唤来的仙云上,飞了出去。
君泽口中的看热闹,是真的看热闹,毕竟那头巨兽太过厉害,法力不济又不喜修行的他即便真是想帮忙,怕也只是帮倒忙,又因怕白若鬼被人发现,故飞得远远地观看。
即便距离如此之远,白若鬼亦是将那头巨大的魔兽看了个清楚。
是一只类似白熊的毛绒绒的魔兽,个头大得可敌一座山,龇牙咧嘴,满身血伤,狰狞可怕。
魔兽咆哮着,双臂不停拍打着山脉,一个挥臂间,便将一众飞在半空中的弟子拍飞千里之外,尚还在的弟子则全力合击这个魔兽,然而,无论怎样激烈的剑阵,最后只伤到魔兽的皮毛,让其流几滴血。
见诸多昆仑弟子伤得厉害,白若鬼看得有些不忍,她虽已不是正道,却也扔看不惯伤亡之事,正欲出手,以魔尊之力,命那魔兽退离,然而却被有所察觉的君泽握住了小手。
“不能那么做。”君泽小声道,沉冷的目光看得白若鬼有些发麻,“你一旦使出魔尊之力,身份便要暴露。你难道还想像十年前那般吗?”
白若鬼连忙摇了摇头。
十年前的天真唤来的折磨,她此生难忘。
就在大战紧张之际,突然有人喊道,“掌门亲自来收服魔兽了!”
言语之间,竟有几分戏谑之情。
白若鬼瞪大了眼睛,定神地看着远处,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御剑出现在魔兽的面前。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孔,且十年间,他的个头似乎蹿了不少,可那熟悉的即视感,还是让白若鬼给认出来了。
是那个曾经抱着画板在河边偷画她背上伤疤的小画家,是那个喜欢在半山腰间画风景的少年,是曾经帮她卖药材的好朋友。
千煞风。
所有人都知道千煞风的实力,即便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前任疯了的掌门传位与他,但他的能力有多少,大家多多少少是心里清楚的。
因为是掌门来了,所有人都停止了攻击。
魔兽也停止了动作,血目直勾勾地向昆仑虚掌门望来。
此刻,所有人都在想,若是魔兽能杀了掌门就好了。这样的掌门,死得越快越好!
千煞风冷汗直冒,他是听闻魔兽快被打败了,故来逞一下英雄的,没想,看这魔兽,分明丝毫没有受到什么重创,反而战斗力正十分旺盛。当下,冷汗直冒,祭出的仙剑也在微微发抖。
这边百里外的云彩上,君泽苦笑道:“看来,这刚刚即位的掌门是难逃一死了。他怕是史上历时最短的掌门了。”
然而,就在君泽话音刚落,白若鬼微弱的声音却响起:“我不会让他死的。”
下一刻,白若鬼已经从云彩上跳下,踏着唤来的红色布毯飞向魔兽。
君泽气急败坏地想要追上去拉住他,却中途收回了动作。
他想,如果白若鬼救了那千煞风一命,千煞风是否能看在这等救命之恩的份上,帮助白若鬼找回云荒门的掌门之玉呢?
魔兽此刻仰天一吼,挥舞着孔武有力的双臂,向面前的昆仑虚掌门砸来。
此等力道,没有个百年修为,难能抵挡。
千煞风惊出一身冷汗,见周围人都冷漠地观看,并无一人要过来助他之意,也是心寒,只能咬牙,持剑硬上,同时眼观八方,预算好撤离的路线。
然而,他忽视了魔兽的力量,虽躲过了魔兽的第一击,却在那速度快到没给他反应时间的第二击中,他再躲不过去!
命悬一线中,魔兽突然像是被定住般不动了,快要击中千煞风的手臂在半空中僵硬如石头。
千煞风怔怔地望着那庞大的毛绒绒的魔兽手臂上,一个黑黑的不起眼的身影缓缓爬下来。
白若鬼从魔兽的手臂一跃,跳到随时候着她的飞毯上,转身看着魔兽,突然双眸金光阵阵,口中传出一种令人不由想要臣服的古怪之音,“退下,退回暗海去!”
声音微弱,只有离得最近的千煞风可以听见。
众目睽睽下,魔兽硕大的身影似乎突然被时空吸走了一般,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原地,只有还安好的掌门,以及一个奇怪的黑衣少女。
诸多震惊得发了呆的弟子中,突然有一人大喊:“那个女孩子,我见过!她不久前问过我话!”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道:“快看她手中的剑,那是……那是昆仑殿那位尊上的佩剑!”
顿时,周遭一片惊嘘。
白若鬼正欲快速离去,千煞风突然道:“好久不见,别走。”
别走……
白若鬼转身看向他,“你,还认得我?”
怎么会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即便她面目全非,即便她化为灰烬,他都认得!
这个他默默念了十年的女孩子,这个震撼了他十年的女孩子,这个让他魂牵梦绕了十年的女孩子。
他怎么会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