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
十八层地狱里,刚刚经历了油锅之刑的千煞风,正躺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
看不得半点星光,听不得半点声音,再加上身上阵阵无与伦比的剧痛,简直比生不如死还要痛苦万倍。
突然,黑暗中竟出现了一抹淡紫色的光晕。光晕里走出来一个身材极是苗条的黑衣女子。女子腰间系着十来个宝贝,晃动着丁丁作响,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你怎么来了这里?”千煞风有力无气地道,并不去看那光晕里的可人。他自是知道那女子是谁,正是半年前与他一同在鬼尊之墓里冒险的女子,花落影。
看着千煞风全身被沸油炸得好似麻花的模样,花落影又心疼又忍不住恶心想吐,按住心口艰难地道:“为什么不说神木是我偷的?”
千煞风回想鬼墓里发生的种种,尤其最后鬼尊之墓坍塌,亲眼目睹神木融入花落影体内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说了又如何,神木已经与你合二为一,难道你想让我告诉他们,鬼尊之力已经为你所有,且你就在鬼界。届时,他们定料到你还不能掌控鬼尊之力,趁机将你抓捕。你可知,若是如此,此刻被油炸成这副鬼样躺在这里的,便是你了。”
花落影怔了下,“所以你是想保护我?”
“……”千煞风拿出一副苦笑不得的模样,“保护你做什么?我只是看不惯这里的一切,只要看到那个人愁眉不堪的鬼脸,我就高兴。”
“你……还真是不可理喻。”花落影嘟哝道,回想与他一起鬼墓冒险的日子,那个时候,不知遇到多少次危险,都是这个男人救她于危难之中。
他说,他这么帮她,只是因为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说那个人叫白若鬼,曾是他最挂念的女子,但是他却一时糊涂,为了保住昆仑掌门之位,为了证明自己的大是大非,证明自己的能力,刺了那女子一剑。他不想要那白若鬼的命,甚至一度想与她并肩而立,保护她,爱护她,可是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冷酷无情。
鬼尊之墓倒塌的时候,千煞风紧紧抱住了她,为她挡下那砸过来的一块又一块巨石,昏迷中一直在默念对不起。
起初,她以为那对不起是对她说的,还在想他这么帮她,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后来,方反应过来,那成千上万句的对不起,是与那个叫白若鬼的女娃子说的。
花落影自然还记得那个抢了她的飞毯的白若鬼,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样一个虚弱不堪的女娃娃,如何与阎王之子扯上关系。
甚至,她有些嫉妒那个叫白若鬼的女娃子。
“我会救你出去。”花落影握紧了拳头道。
千煞风并不吃惊,“是么?你已经将鬼尊之力掌握了几成?”
花落影尴尬地吐了句:“一……一成。”
千煞风汗颜,“待你将鬼尊之力全部掌握了再说救我出去的大话。”突然擦觉到什么,警惕道,“有人来了,你快离开!”
花落影慌忙钻入了紫色光晕中,与光一起消失。
白若鬼在将鬼兵全部定住后,举着火把来到了关押着千煞风的牢狱中,看到千煞风全身被沸油炸开的模样,怔了怔,开口道:“这才一年不见,你便有如此变化,当真是有意思。”
千煞风看到火光之下的白若鬼,惊了许久,方道了一句,“白若鬼,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听到千煞风那么说,白若鬼哭笑不得,“呵,是不是很可惜,你没能杀得了我,墨清明也没能杀得了我。我的这条命,也太大了。”
“不是的,”千煞风连忙道,“不是的,白若鬼……我……”
白若鬼走上前一把将千煞风拉起,同时输以真气助他恢复,“废话不需多说,我来找你,是想你来带个路。”
千煞风感受着这源源不断的仙力涌入体内,被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这一年来,白若鬼又经历了什么,竟变得这么强大。
待千煞风恢复得差不多,可以起身走路,白若鬼方松开手,道:“你可知道谛听?带我去找他。”
“谛听?”千煞风想了想,隐约记得某个老师与他说过,可是当时并未认真去学,记得太模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想不起来吗?”白若鬼抬手点了一下千煞风的脑袋,“我帮你一把。”
霎时间,过往记忆清晰地汹涌而来。千煞风抱着脑袋痛苦地滚在了地上。
为防止千煞风不答应这个请求,白若鬼又做了一手,从千煞风的记忆下手,将他的意识也控制在了手中。这些法术,万能仙书上都学得十分熟练。
在千煞风的带领下,白若鬼顺利来到十八层地狱之下,地狱的最底层。
这儿像是一个巨大的魔窟,湿漉漉的石壁上画着诡异的图案,一团团鬼火飘于空中。阵阵至阴至冷的风刮过,白若鬼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走了不久,突然鬼火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一般,快速地于空转转圈,与此同时,一个自带回音背景的声音道:“来者何人?!”
白若鬼冷笑道:“都说谛听大神可以通过听来辨认世间万物尤其善于听人的心,怎么,大神辨不出我是谁吗?”
一个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的“九不像”灵兽从一巨大的石牌后面走出,灯笼似的大眼睛看了白若鬼一眼,咧嘴露出可怖的尖牙,“自然认得出你这个女娃娃。说来,上一次与你见面,已是一万年前的事了。”
白若鬼惊讶,走上前,“什么?一万年前?大神可莫说笑。我是虚缈人,十万年前可是连灵魂都没有,你如何见过我?”
谛听眨了眨兽眸,“有兴趣知道吗?”
白若鬼连忙道:“你说说看!”
谛听突然陷入回忆一般,道:“一万年前,我曾与昆仑虚的那个叫墨清明的尊者谈过心。”
又是关于师父的!白若鬼瞬间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既然你知道我拥有听人心的本事,便不难解释我将那墨清明尊者的心思也听了个清楚。自然,尊者也是因为我能够听得出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心思,故而愿意放下身份,与我一只灵兽把酒言欢。那时,我看出了尊者心中的孤寂,故而点播他,道他可在心中去想象一个可以陪伴他的人,这样便不至于太寂寞了。尊者应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不如去找个镜子。然而,呵呵……他才将话刚刚说完,便在心里幻想出了一个小人的模样。初时,我并看不清那小人的样子,只隐约听得她银铃般的笑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极是灵动。那个小人,便是初时的你了。再后来,不知你是如何逃离十二仙道,进入轮回之中。但想必,你为了能够进入轮回,也费了不少力气吧。”
白若鬼闻此忍不住想笑,“真是荒谬!大神说这样的假话不怕丢了神界的脸吗?”
谛听摇了摇头,提醒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梦到一个地方?且这个地方,后来你在十二仙道里也看到了。”
白若鬼愣住。
“你所看到的地方,便是尊者的内心。”
白若鬼瞪大了眼睛,颤抖不已,喘着粗气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我是师父的心魔吗?!”
谛听大笑,“并非如此,你只是墨清明尊者幻想出来用来陪伴她的一个灵,并非是他的什么心魔。然而……”突然神色暗淡下来,“怕只怕尊者误将你看做了他的心魔。”
想到过往师父看自己的目光,白若鬼突然觉得那些目光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其他情感,霎时间,精神崩溃,目光如死水一般,瘫坐在地。
那个人……一直以来,究竟把她看做什么?
而她究竟是什么呢?!
“丫头!”盘古的声音轰响于脑海,“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白若鬼的目光中这才有了一丝色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勉强笑了笑,“大神,我此次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的。六界的生死簿,都在你这里对吧?”
谛听自然早知道这个女娃子的目的,叹道:“生死簿早已经是死书,你要之也无用。万不可为了复活自己的家人,便要拿他人的性命,拿六界的安危开玩笑。”
白若鬼已经从虚空中取出昆仑剑,指向谛听,“真是抱歉,生死簿,我志在必得!”
谛听晓得这个女娃子真会为了这六本死书,而将地府闹得天翻地覆,而她也确实有这个本事,想想也是后怕,大叹了口气,“给你便是了!你这女娃子,当真不让人省心,早知道,我便不点播那墨清明尊者,让他想出你这么个怪物。唉,罪孽罪孽……”
看着谛听如此嘀嘀咕咕十分不情愿地吐出生死簿交到她手中,白若鬼有些想笑。
六本生死簿,分别代表着六界的生死,却看着只是六个蓝色本子,本子上写着鎏金的六界名字。神界,仙界,人界,鬼界,妖界,魔界。
盘古悄然道:“确是真的生死簿。”
谛听又道:“孩子,你这是玩火啊!玩过头了,可是要惹火烧身的!”
白若鬼自然知道谛听口中的火是指什么,拱手道了句谢谢大神,便携着千煞风风一般离去。
玩火烧身又如何!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路上,白若鬼问道:“盘古神尊,现在可以告诉我让生死簿复活的方法了?”
盘古大笑,“自然。说来让生死簿复活,对现在的你来说,应当也不难。各界的生死簿,需要施以创造各界的尊者之力,最终合在一起,方可以复活。然而,你也知道,六界六尊里,除了仙尊玉皇大帝,其他尊者都已经消失。而前不久出现的魔尊,也只是将魔尊之位给了你,而魔尊之力并不在你身上。也就是说,你需得找到六界六尊的力量,将其取出,封在生死簿上。”
白若鬼邪笑道:“原来竟是这样。那么,告诉我,现在六界六尊的力量都在何处,纵然再难,我也要将其拿到手!”
路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容半点退缩。
盘古道:“眼下,便有其中一尊的力量在接近。”
白若鬼欣喜若狂,“是鬼尊之力!”
昏暗的虚空之中,载着鬼尊之力的花落影自一片紫色的光晕之中走出,看到白若鬼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目光又转向白若鬼身后像个木头一样站着的千煞风,道:“放开他。”
白若鬼看着花落影,亦是惊了好会,终于想起一年前遇到花落影时,花落影道是要去盗鬼尊之墓,没想还真盗成功了,却是将鬼尊之力盗在了身上。要从她身上拿走鬼尊之力,必然是会杀了她,就犹如当初杀了神仙铺的老板君泽一样。
想到花落影即将迎来的命运,白若鬼有些同情,于是语气也尽量变了温柔,“放心,我会放了他,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从你的身上拿走一件东西。”
花落影吓了一跳,不知为何,去年看到这个女娃子时一点感觉也没有,如今看了,却会不由自主地害怕,“你,你要拿什么?”
“你身上的鬼尊之力!”白若鬼话未道完,已经飞身上前,将花落影牢牢定住。
花落影怕极了,便是以前的盗墓都没这么怕过,想要说大侠饶命的话,可是连舌头也动不了。
白若鬼十分利落地在花落影的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手指沾着她的血,画起了用来吸取力量的咒术。
不久便可看到当初吸食君泽时的可怖场景。
千万缕血丝载着花落影身体里的力量流出,只是这次流向的不是白若鬼,而是在白若鬼的牵引下,进入到一本写着鬼界的本子上。
剧烈的疼痛令花落影突破了定身术,抱着鲜血淋漓的身子大声哭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盗鬼墓的,救命,救命啊……”
即使是第二次看,白若鬼仍旧看得心惊肉跳,索性闭上了眼睛,心里一千句一万句地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花落影凄厉的哭号声,透过所有法术界限,传到了千煞风的耳朵里,唤醒了他的意识。他猛然苏醒了过来,看到那样血腥的一幕,无比震惊,待知道那满身是血的人正是花落影,顿觉天旋地转,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抱住花落影,看向白若鬼,泣不成声道:“当初是我要杀你,她从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想要报复我,便只管冲我来便好了,求你,放过她,放过她!!!”
白若鬼不敢睁开眼睛,只是拼命往后退步,并从虚空里取出临界珠。
待鬼尊之力全部放出,空中血丝应声消失。
千煞风几近绝望地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可人,红了眸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花落影微微睁开眼睛,抬起手摸了摸千煞风已经恢复如初的脸,笑了笑,有气无力地道:“你果然还是没有被油炸的时候好看……”话音未落,手垂下,人消亡。
一缕魂魄自花落影体内飘出,飞入了白若鬼手里的临界珠里。
千煞风放下了花落影,凭空取出了一把利剑,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向白若鬼,“为什么不放过她?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我杀了你!!!”道着便持剑向白若鬼砍来。
然而,一道结界将他硬生生弹了回去。他却早已失去理智,持剑再度而上。
剑刃和结界的摩擦带来的火花,在昏暗的虚空里绽放得很是璀璨夺目。
白若鬼收起了临界珠和生死簿,静静地看着千煞风疯了似的模样。
原来,一个盗墓贼也可以被一个人这样在乎吗?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会有一个人为她这样伤心欲狂吗?
这世上,是否会有哪怕一人,真正地去在乎她呢?
眼前突然浮现那剑气狂风里的白衣,他说,九天诸神见证,我墨清明收白若鬼为徒,此生唯她所系。
指尖的灵力载着血液的记忆涌入了脑海。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娃,站在冰天雪地里,哭喊着,直到一个人贩子路过,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
白若鬼认得这个画面里的地方,是她的家乡草集村的桃花林里。
画面陡转,下一刻,却是在深夜,花落影正在追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那熟悉的背影,白若鬼瞬间认出是卫念卿,而此刻的记忆,正是发生在十一年前的鬼门大开之夜。她记得,卫念卿便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死于野兽之口。
当看到卫念卿小小的身子出现在皇陵山时,白若鬼心头一惊,恨不得立马过去抱住他,带他逃离这个鬼地方。可惜,她看到的终归是别人的记忆。
有一大堆妖怪追着花落影跑,花落影撞到了正在寻人的卫念卿,为了活下去,花落影转身,将卫念卿拉在面前,然后不顾卫念卿挣扎,在卫念卿的身上砍了一刀又一刀,再将他推向穷凶恶极的妖怪,她则趁机溜之大吉。
看到这样的一幕,白若鬼红了眸子,拳头与牙齿都在咯吱作响。
虽然早知道卫念卿是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地方死去,并一直为此愧疚而悲伤,却不曾想,卫念卿是背花落影害得这般惨死的!而她还喊花落影姐姐,将她视作萍水相逢的朋友,甚至还感恩于她的飞毯帮助!
白若鬼凄然大笑。
后面的记忆,白若鬼不再屑于去看,意识瞬间冲破血液制造的幻境,看到了现实。
当千煞风再度砍杀而来时,白若鬼猛然撤去了防护的结界,千煞风的剑瞬间落了下来,却在白若鬼的头顶上方戛然而止。
“怎么?不想为你的女人报仇了吗?当初,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你都能出手杀我,如今,我杀了你最爱的女人,你却做不到了吗?”白若鬼红着眼,猛然掐住了千煞风的脖子,另一只手抬起握住了千煞风的剑,不顾手被剑刃划得鲜血淋漓,硬是将剑夺了下来。
千煞风挣扎了几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沙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不能再错下去了。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我无话可说,你杀了我吧。”
白若鬼却松开了千煞风的脖子,往后退着,瞪大了血目,“真好啊,你一句杀了我,便可以结束一切。这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好事,我何须再去做这些事……”声音愈来愈小。白若鬼转身消失。
死是何其的容易,生却是这样的艰难。然而,终有一天,她一定可以结束这一切。然后,放下一切,或是留在爹身旁照顾爹,或是与念卿在一起,或是与那个人在一起。无论是那种结局,都一定是幸福的。
只是那一天的到来,需要用她的一切去争取。
白若鬼离开地府后不久,地府被外界什么魔物入侵的事便如沸水一般炸开了锅。有鬼兵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千煞风。而此刻的千煞风,犹如失了魂的空壳,抱着死去的花落影在一片虚无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秦广王闻声赶来,认得出千煞风所在的地方,正是通往生死簿隐藏之地的路,立即寻到了通灵神兽谛听的牌位前。谛听一如往常不愿现身说话。
秦广王大急特急,吼道:“我知道谛听大神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之事。本王当年只是迫于实在能力有限,方冒险请求神界赐一名神将来帮我看守生死簿。没想,神界却是派了您过来。您不愿留在鬼界,而为此一直恼恨于我。可,这终归是你我二人的恩怨。如今,生死簿与鬼尊之力,关乎着六界安危,您再这般不说话,是要弃下身负之责吗?”
谛听终于是露了音,“我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也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便与你说了罢。生死簿与鬼尊之力确然是被人拿走了,且这个人,以鬼界全部兵力,甚至我的也算上,也未必赢得过。故而,为了保全鬼界,我不得已将生死簿给了她。而她也并非是去做什么坏事,你们只要不去逼她,六界可安然无恙。”
秦广王闻此,已然气疯,哪还听得下后面半句,只吼道:“敢问大神,那人是谁?!”
谛听并未答话。
回答秦广王的,是站在秦广王身后的人。
“是白若鬼,是她。”千煞风哭笑不得道,“她并没有被昆仑虚的那位尊上杀死。昆仑虚的那位尊上,为了她,向世人撒了谎!”
如果能来得及为过去之事挽回些什么,大底便是尽可能阻止她继续错下去吧。
“什……什么?!”秦广王满脸写着不敢相信,看了儿子几眼后,愤怒地吼着要去昆仑虚问个清楚。
谛听默默叹了声气,继续睡它的大觉。这六界的是非,他当真懒得再去管,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