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小师叔离开之后，他就不愿吃药，不过三日时间就又加重了。师祖让我来找你，说是你不能见死不救。不仅不好好吃药，他还去镇里买了好些酒回来，整日里躲在那个小山洞饮酒。”
入秋之后，下了第一场秋雨。
一场雨后，染红了红叶，也笑开了野花，连那枝头野柿也越发的鲜艳起来。
林六寻着那个山洞，哪里是个什么山洞，不过是一个石坑，也就能容一人躺在里面，外面长着一株歪脖子的酸枣树。他躺在石上，身边是两坛酒，酒香四溢，两眼直直的盯着天空。
“李夜！”
他没有动，抱着酒坛，又饮了一口：“是错觉，一定是错觉！我自作多情，原来她根本就不在乎我！”他咕噜噜地饮着酒，像是喝着一坛坛的白水。
“李夜。”林六从酸枣树下进入石坑，走到他的跟前，夺过他手里的酒坛，“别再喝了！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呢。”
他醉眼迷离，定定神，看清面前的女子：“是你，是你吗？”
他伸出手来，想要拥住她，浑身乏力，顿时昏了过去。
林六和小道士费很大力气，才将他重新送回青阳观，又请了善于医术的紫阳观道长来探病，看了几张方子，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唉，怎么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呢？林六不明白，身子是自个儿的，可他却说为她而活着。
为她而活？
林六不懂，人不是应该为自己而活吗，为何他醉了，却说为她做了一切。
她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女子，只是想要平静的生活，他已经这样了，难道不再管他。
曾经以为，她才是世间最无奈的女子，见到他，方知他有多少的不易与艰难。又让他有多少勇气，才能下定决心冒死离开杀手门。
不是她不能接受，而是担心看不懂的他，后面会再有阴谋。
她已经不愿再受伤害了！
与沈思危的那段情，虽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始，却让她倍受伤害。人前，她笑容灿烂，人后是她内心的孤寂与无助。
再醒来，他又看到了她。
她，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望着外面，这一抹倩影甚是娇柔。
李夜道：“你何必管我，就让我醉死好了。”
她回过头来，笑意浅淡，带着不屑：“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装成自暴自弃的样子？”
他心中一震。
她走到床前，看着他：“李夜，你不觉得自己动情得很奇怪？你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她扬起头来，心里觉得可笑。
“在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我？”
“这世间，瞧不起的只有你自己。如果你能高傲地看待自己，你就是高傲；如若你认为自己是卑微，那你就是卑微的……”她回过头去，不愿再看他，不看他的时候，她会看清很多事，“江湖中的杀手门就那三家，仅此三家，凉龙堂、流星阁、追命门，其实如若要打听出你是哪一家，实在很容易。李夜，我不希望被人戏弄和欺骗，你对我是真的喜欢，还是拿我当一枚棋子，你的心里，自然明白。”
“你从未问我，我又如何告诉你。如若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就是。”李夜原没打算瞒她，“我是追命门的人，我义父是追命门的门主，他的手下一共有七大杀手，而夜狼是第一大杀手。那日，道长让我离开，说我不适合呆在这里，其实我也明白，他是担心我给钟南山带来不祥。回去之后，我就向义父说要退出追命门，他哪里肯答应，经不得我再三施磨，终于答应，如果我能承受酷刑不死离开，从此就不再将我强行留在门中……”
六大杀手组成的生离死别阵，他硬闯过来，其间也不乏拿他当兄弟，手下留情的，其间也因多年来与他积怨，意欲值他于死地的，而后背的那道穿骨伤，却是他敬重的义父留下的。
在他看似平静的倾诉中，实则是他眼底里用心压抑的波潮，林六第一次看到他心底的痛苦，虽然轻柔，但她看到了，对于她来说，有伤有痛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虽是简短的一句话，却在林六的心头卷起了波澜。一个拼死也要和她在一起的男子，就算她不喜欢，她也无法再拒绝。或者说，当在燕京遇到他的那天起，她的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的。
谪仙的沈思危已经错失，妖魔般的李夜还要错过么？
“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是嘉王想娶的女子？”他莞尔一笑，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
林六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轻易罢手的。你好不容易才离了杀手门，怎么可以再卷入我的风波之中。”
“我们一起面对。”依旧是他干练的话语，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诚意。
他的大手缓缓的移来，却在离她寸许远时停凝，手，就这样停驻在空中。
是继续远离，还是接受面前的男子？
“给我时间，容我思量。”
“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月、两月？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
只一眼，他停住了自己的话。
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不可操之过急，林幽兰可不是寻常的女子。”他垂下眼帘，“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我只能告诉你，其实并不讨厌你！你还是好好养伤罢。”
她离开了青阳观，最初是快奔，进了林荫，放缓了脚步。心绪有些凌乱，对于李夜，连她也自己说不好。
是喜欢，亦或是厌恶？
不知道，两者都有，又似两者都没有。
在这世间，敢和嘉王争女人的天下难寻，可她遇上了，有了他，或许就能逃离嘉王。
哦，嘉王，她都有些忆不起他的模样来。就像是前世相识的一个人，那般的遥远，遥远到像是梦里的人。
与李夜再见面，已是三日之后，伤势得到了很好的控制，除了肩部的那道伤口，其他地方开始愈合。
当他捧着一大碗汤药时，不皱眉头，一饮而尽，那嘴角还带着品尝与喜欢的神色。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男子，林六对他既生敬佩，又有赞赏，赞赏他闯过了“生离死别大阵”，以前她只是听别人说过，那是怎样九死一生的阵法，也许李夜是近十年来江湖中唯一一个活着闯完大阵的人。
她又给他另缝了一件新衣，是银灰色的，上面有几株零散的青松绣图，错落缀饰在衣袍上，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给他平添了几分刚毅。
道观虽清一色皆是男子，可李夜还是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到了羡慕。
他的身子越发的健朗了，就如李夜猜测，他不会在那样的大阵里丧命。
林六取了他的脏衣服到河边清洗，月色正好，少许的轻风，偶尔飘落的秋叶，她蹲在河边，他的衣袍在她手里飞转着。
“小六。”他翩然而至，穿着她缝制的新衣，借着月光，看不到远处的他：芝兰玉树，这一袭长袍，将他的身材映衬得魁梧高大，挽着长发，头上也包裹着一方同样银灰色的纶巾。“我和你一起洗衣服！”
男子宛如凛凛寒松，高拔清峻，又似萧萧清风，明爽俊朗，而他那凝视着远方的眸子似有如流云浮月，明明是静止如水，却仿佛藏有波澜万千。
林六从未见过男人洗衣服，只是有些许木讷地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他，他的笑，有一种别样的魅力，总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忆起傲雪而开的红梅，想到涯上风雨不倒的劲松。
满山野的郁郁夜色，那抹月下银辉的衣，盈盈闪动的河光，映着他不停飞舞的身影，却是最上等画师也绘不出的风景。一个男子洗衣，竟也能洗得这般的干练、纯熟。林六站在一侧竟似看得呆了。
“这些日子劳你照应，待我伤势痊愈，让我照顾你。”
看似轻浅的话，却不似他信口说来，而是用心地道出。
这，虽是有心人的局，可他必须要演好，尤其在林幽兰这样的才女面前，更容不得半分的马虎。他必须用心，才能消除她的疑虑。况且无量道长也是一个通透的人物，只要他稍有不慎，也许就会满盘皆输。
他不可以输，必须赢，只有这样才有转机。
“李夜，待你伤好，你有何打算？”
既然他会洗，她也勿须抢着干活，索性移到一边，在河边的石子上坐下，刚落座，他就奔了过来：“石上凉，你把我的外衣垫在身下罢。”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细心地将衣服铺在石子上，然后含笑指着石头，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衣服上。
于旁人，这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关切，却在瞬间像在严冬饮下了一盏热茶，顿时暖透了身心。
林六望向河面，大声道：“衣服，衣服……”
李夜爽朗大笑，快速往河里奔去，伸手将衣服抓回。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笑，虚怀若谷，坦坦荡荡，声声回应在山野。
他好像不再是她初识时那个寂寞而孤傲的杀手，在她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很寻常的男子。
他继续洗着衣袍：“待我伤好了，我就在青阳观往西的小谷里安顿下来，盖几间茅屋再垦一块地，你在家里绣花织布，我就去山里打猎。闲下来的时候，我种菜，你浇水……”
他的家里，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