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季,方尽欢静静送焚了祖父,奔丧返来。
值满城扬起沙暴。天地玄黄。四月。暮春。
北方大陆浊重低气压里,方尽欢在街头站定了,举目望一望楼宇间有沉暗暮色如洪荒巨兽,苍苍侵来,心想,这便是末世吧。
于是脚步拖拖回去公寓。
开门时余光瞥见邻室墙边倚立一双黑球鞋,昏黄光线中似一场轻悄足尖舞。
她便牵动嘴角,笑了笑。
呵,半个月时间从未试过这么经用,这么长久。
长久到尽够一个人病危、死去、焚化炉中烧作一道青烟,而一间荒置的空屋找到了住客,还有,一个男子,变了心肠。
江故园有了新欢。方尽欢是在洗手间听说。
初时她并未回过神来,只想,咦,我怎么不知道,我同他那么熟。
洗手台旁,数名女生仍咕咕说笑
——原来你不知,那女子叫做姚小袖。
——长得可美?
——咄,江故园几时交过难看女友?
——算算方尽欢也将回来,不知她作何感受。
——呵,这又干卿何事。不如猜猜是否会有戏剧收场,你我有没有好节目可以看。
这时方尽欢拉开隔间门,走去这一丛人当中,哗啦哗啦洗一阵手。
干手机暖风一股股吹上,她才省悟,她方尽欢竟身为江故园女友,正好是众口传诵中被遗弃的那一个。
而周遭数女霎时收声,并不料会有这样勇猛不怕现眼的弃妇。
一阵诡秘静默过后,她们彼此望一望,踢踢踏踏地散了。
独方尽欢站在镜前,半缕额发柔柔垂覆左眼,她把它拨开,它复又滑下来。
她对住这个影像说,方尽欢,听见没有,从今起,爱护你的人又少一个。
祖父素喜柠檬。
他生命最末几日,方尽欢带了柠檬口味芝士蛋糕去看他。
切云母般薄薄一片给他含化,隔不久他便皱眉,指腹中,嘶嘶呼痛。
他的肉体抗拒一切外来物。生理已停止运作。
但他面孔洁白清爽,雪雪华发,似可长生。
又十分静,躺在那里看窗外鸽子飞旋,也是一天。
看护说
——尽欢,惟独你来,他眼睛才有焦点。
她趋前笼住祖父的手。这手凉且硬净。曾无数次塞一卷卷钞票予她,背过所有人。
当她低声道谢,他就宠溺地笑,笑时眯起长眼睛,薄嘴唇向上弯成细细弧形。
有时她亦拥抱他,闻见他高且瘦的躯体自衣领间散发皂荚气味,而他弓下腰来屈就她,仍当她是小孩。
最后那一日她赶到时,看护已在为他穿衣。
回头望她一眼,看护说
——这不能等的,再久一些,身体发硬,便不好穿戴。
她轰然顿住,呆呆退立一侧。
旁人解释替死者穿衣的时机这样客观冷静,一切都无比笃定地告知她,他死了。
曾有明敏的妇人讲说过真理,生时应当快乐,因死时要死很久。
突兀地,她回想起祖父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喉间伴有隆隆杂音
——尽欢,你一向懂得照顾自己。
一个陈述句。声音中也没有好恶也没有期许。他知道她这一生便是这样了。他是放心的。
返来次日,猛风沙,疾疾冲撞。
地动山摇中,方尽欢在大床一隅醒转,浑身乏累,睡梦中似遭暴打。
她展臂摸到手机,懵懂间,昏昏拨一记江故园电话。
嘟嘟响过数声,她才嗡一声清醒,记起人家已弃她如敝履。
挂断已来不及,那边江故园声音沉厚如同众水,叫她
——尽欢。
她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却有半只耳朵听见隔着一道薄墙壁,邻室荡来The Beatles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The Beatles。崛起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该时代,乃是颓废纪。荒淫将始,乱暴空气麋集成黑云。
专辑封套上,四个男子贫寒的,对世界有所保留的年轻面孔,明白写着拒斥,怀疑,以及警觉。
但他们唱,以明亮音色配搭懒散和弦,唱一生中无数次苍老。歌声像光,又像阴影。
方尽欢走去打开窗,歌声又多涌入一些。
她探头出去,见隔壁窗口有女子伏在那里吸烟,长发纷纷垂下掩住半列面孔,旋律自她身后跑出。
呵,天赐芳邻。
尽欢关了窗,回头看见手机尚在床上,拿起来听一听,对方已经挂断了。
之后便是炎夏。
雕饰玫瑰花枝的洛可可风格露台,有墨绿忍冬癫狂缠上。
长风孟浪贯入,吹送暴烈蔷薇香气,方尽欢眯起眼睛避往一侧,木头矮凳上,将书摆在膝盖,读《小逻辑》。
导言中,古堡般幽深的黑格尔说,自由、精神和上帝三者,永不能被经验把握,因它们的内容,是无限的。
忽忽然有黑鸟扑翼降下,好似滔天洪水中白色鸽子降临到诺亚方舟。
是否它是神使来向她昭示,大地安忍不动,苦难已经散去,生命将重新变得丰盛。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长夏草木深,武士当年梦痕。
方尽欢低头点烟瞬间,想起她与江故园亦曾靠近。
他在暑热难当的街头,以自己白衬衫的下摆替她擦墨镜,之后虚架在自己鼻梁,看一看,说,干净了,顺手递给她。
黑暗影院,无聊剧情催她沉酣睡去,长发垂垂拂在他小臂,醒来她面颊压出一团酡红,是他肩膀形状。
旧事历历在目。
他曾眷顾,她曾投靠,彼此牵起一时情动。
然而总是这样,温柔尚来不及逃离,寂寞已来盘踞。其实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他同她,并不是那么苟且的人。
邻室今日低低播一曲李克勤,《左右手》
——不知道为何你会远走,不知道何时才再有对手
这位妙邻,恁地怀旧。
一日深宵,尽欢熄了灯,看安东尼奥尼。
屏幕上,摄影师以沉重相机拍摄**模特,汗涔涔,喘吁吁,似痛快做过一场。
这时有人笃笃敲门。尽欢不出声,不欲搭理。
来者却存了心,老僧敲木鱼般,无始无终,不断不续,直要敲到地老天荒去。
不得已方尽欢大力拉开门,见长发女子倦倦倚墙而立。
半道晦暗光线映上她雪白面孔,只见她唇角带桃花,不笑已有三分妩媚。
走廊脚灯照在她细洁足趾,趿双人字拖,脚背纹繁复刺青,她像女巫踩荆棘来。
她闪着白色米牙笑一笑,对尽欢说
——我住隔壁。来问你讨支烟吸。
说完,她自侧身进入,带同感伤香氛,“一生之水”。黑丝睡裙底下有美好身形,浮出危险气味。
安东尼奥尼终生迷恋女体,且呈现时全走自然主义路线,决不矫饰。
因女子本身已是光。亮烈过日,柔凉过月。
方尽欢取过烟盒摇一摇,似是只得三两支,便悉数递给她。
接了烟她便走。至半途却再回头来,眼眉斜飞入鬓,看定尽欢,说
——我叫姚小袖。我与江故园已经分手。
方尽欢不语,凝视姚小袖片刻,关了门,返去电脑前看《放大》后半段。
至收梢,摄影师拾起一个并不存在的网球,将它掷还给球场内的少年。
真相湮没,幻觉永生。践行虚无的人有福了。
她突然掩住面孔哀哀哭出来。
自此她二人便交好。
姚小袖看完一本亦舒也来同尽欢讨论
——《石榴图》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要拼命活着,不要死。否则人走茶凉,再忠贞不二的爱侣,亦会向别人求婚。
恩,真的。不是人心凉薄,怪只怪寂寞太凶狠。
一回看情色片,男女主角肉搏最激烈时分,方尽欢望一望姚小袖,她竟然睡着了,孩童般,微微张着嘴。
次日问她,她竟笑一笑,说,呵,太不够刺激。
生生令人昏厥。
两人亦背后讥讽胡搅蛮缠的舍监,该名更年期妇女专以替学生制造不便为乐事
——哗,真难看,她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美过。
另一个想了想,接上去
——或者也有,至少,敷着面膜的时候。
说罢放肆笑作一团,全然忘记终于有天自己亦会人老珠黄,只一味自恃着好霸道的青春。
而姚小袖无疑是美。
但方尽欢看她,心中知,其实这女子还在美或不美之上。
二人又每每乘很久的公车,穿越整个城市去看一场话剧。
散场后惯在长风鼓荡的街头并肩走一程,谈论表演,吸烟。方尽欢是香艳520,姚小袖的却是万宝路女款。
两大戏剧表演流派,布莱希特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对垒旷日持久。
尖鼻子德国人布莱希特讲求间离效果,大力拆解第四堵墙,强调演员对角色的疏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观众,请勿沉溺。
他始终清醒,一生致力于破除幻觉。
方尽欢直想追去他的墓前,殷殷垂询一声,累不累。
神爱世人,故在造物伊始,便将致幻的光给他们,蒙蔽羔羊的双眼,使其无视虚空的命运,从容走完一生。
但方尽欢热爱一切不领情的敌基督者,像尼采,像布莱希特。
恩慈无非梦土。
好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信望的乌托邦。
有时姚小袖亦抱怨
——尽欢,我未见你这样难取悦的人。跑通城替你找来这一套脂批戚序《红楼梦》,你也不过说句谢谢,语气还同买支雪糕给你没有两样,真叫人气馁。
方尽欢便会自书中徐徐抬起头来,嘴角向上弯一弯,说
——呵,下回不妨试试送十八克拉钻戒给我,说不定我会以身相许。
姚小袖简直气急败坏,将满怀刚从信箱取回的报纸向方尽欢掷去。
而尽欢只是坐在书桌后面笑,也不躲。
报纸散落,当中跌出一张明信片来
——深海,白鳍鲨围猎,鱼群仓皇逃窜,游成巨大环形。数道蒙昧天光自水面穿射,犹如上帝手指,无限悲悯,然乏力救赎。
背面只得潦草两行字,邮戳上依稀可辨哥斯达黎加火山图腾,署名宁善白。
他说,尽欢,雨季,岛上开满贞静白花,黄昏时乱云飞渡,片刻降下遍海的暴雨来,我突然地,非常想念你。
早年的事了。
方尽欢初识宁善白,不过一十三岁。
时居穷街陋巷。
楼下一档生肉铺,及一爿专以偷取顾客金银为业的首饰作坊,乃至住处常年弥漫肉腥跟强酸气味。
一夜,尽欢独自在家。邻里中有醉汉来骚扰,大力捶门,口中暧昧叫唤方尽欢名字。
她就自床上坐起,赤脚走去墙边,隔住门听外头动静。
不久有人来令他收声。醉汉不理,复又向尽欢门上猛捶几记。
随后听见数声击打闷响,安静下来。
有一线男子声音自门缝渗入,似是一早知道她在门边。他轻声说
——没有事了,去睡觉吧。
尽欢想一想,出声问道,你是谁。
那边就笑了,说他是住在斜对面。
隔天端午,尽欢提了粽子去敲斜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名艳女,掩着口打个哈欠,浑身仅罩件白色长衬衫。
方尽欢眼观鼻,鼻观心,只说找屋主。那艳女便回头,懒懒朝里面喊一句,宁善白,找你。
那被叫做宁善白的男子走出,见是她,顿一顿,随即折返里间,出来时慌慌向洁净细实的上身笼一件T恤。
后来他说,彼时她双眸清透如净琉璃,饶是不羁,亦唐突不得。
方尽欢为这一点回护跟尊重,爱宁善白爱了很久。
——几年后,宁善白走的那一天,恰高考放榜。我如愿考取,踌躇满志返家。路过他门口,惯性看一眼,却见门户洞开,成群啤酒罐叫风吹得滚来滚去,发出“空空—空空”声音。我急忙向内张一张,见日常做成暗房的那间屋亦敞着门,潮闷夏风贴我耳畔呼啸过去,我明白闻到显影液独有气味。
——这个人,前日才送我一把深紫迷迭香,插在可乐瓶中盛放不败,今日他已离开了。我几承受不住,扶住门框,缓缓蹲下。小袖,你可知彼时我的心裂裂作痛,碎成一片一片。之前我不料人的肉体可以痛到那个地步。自此我患上心疾,要巫术才能医好我。
——而那一夜,我听着隔邻房内,又有醉汉时时传来歌哭之声,便轻轻将唱机音量旋高半分。同时心中笃定想道,今后,会不止一次地,我将独力应付这些事这些人。
——小袖,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苍老。且苍老这回事呢,跟时间亦几乎没有关系,它实则只是一种怀疑。故你看有信仰的人总要老得舒缓一些,因即使一切毁坏尽了,还有端庄天国自成乐土,以森严道德律与浩瀚星空顶住幻灭。
但方尽欢不在那样美满的城国里。
姚小袖取过那张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一看,哼笑一声,道
——哥斯达黎加,他在那里做什么?入伙加勒比海盗?
——呵,他是水下摄影师。
哥斯达黎加境内火山岛星罗棋布,其中蔻可丝岛又以凛冽洋流引来鲨鱼闻名。
海底鱼群柔曼然而无情,但它们令人色授魂予。
大海幻惑,若一个人蒙它唤召,又顺从了内心隐秘的激情,则海洋就成为他的命运。
而宁善白曾在三年前另一张明信片上写道,尽欢,海洋其实没有那么大,使它变得无限的,是幻觉、时间、恐惧和孤寂。
于是那时方尽欢发狂观看吕克?贝松《碧海情》,千百遍在男主角面孔寻找宁善白影子,听他说,若你够坚定,够纯洁,美人鱼就会唱着歌前来接引,带你走。
每每电影未到剧终,她已惶恐流下满脸眼泪。
屏幕陷入黑暗,有片刻双目不能视物。她想起在她的少女时代,宁善白是怎样一遍遍同她说,尽欢,我已不能看了,镜头是我唯一的视力。
到此时,姚小袖才自窗前回过头来,面色无端带着些凄伤,她说
——尽欢,你看,我长久蓄谋着,步步为营来趋近你。其实我了解你多少呢,我只知你极爱简静,是个读《小逻辑》亦认真入迷的人。虽然你我亦曾靠近,深宵里纵酒狂歌,但是不是,终究我出现得晚了一些。
恰楼下响起车号。姚小袖自有观音兵迎候。她确是从不吸纳,但亦不曾拒绝。
方尽欢冷眼看她如何吁一口气,收拾了心情,旋一个身,出门去。
今日姚小袖以印度墨在脚背纹一只蝴蝶。
玉蝴蝶飞过山门。
室内长久弥散她的香氛,一生之水。
隔几日转了秋凉,姚小袖搬离公寓。邻室又空出来。
但入夜方尽欢有时侧耳听,亦曾听见隔墙幽幽荡出半阕旧歌,令她情怀震荡。
寂寞如火山尘重又覆盖。
但姚小袖带来诸般旖旎繁艳,仍时时在尽欢四周布下魔阵
——窗台角落里摆一只水晶烟灰缸,是她那回吸着烟顺手带过来。浴室中半瓶薄荷浴盐亦是她拿来用忘记取走。
她连着瓷瓶一道送来的黄金百合皆已枯死,清洗时尽欢才知她好大手笔那花瓶竟是一只韦奇伍德。
露台摇椅尚有她深蓝天鹅绒靠垫,沙发下扫出一只尼泊尔式样灰莲红拖鞋,乃至梳子、耳环、口红、避孕药片,于各时刻各情形遗落的,此际汩汩涌出,来提醒方尽欢,曾有一个人,她那么用力地介入过。
长久不见姚小袖,连街巷中惊鸿一瞥亦没有。
方尽欢埋没故纸堆里,只知老顽童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起,幸福者的世界不同于不幸者的。
她这才自书中抬起头来,望一望窗外无尽雁青色天空,心想,她同她必是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虽然说不好谁是幸福的而谁是不幸的。
直至圣诞,方尽欢才重逢了姚小袖,在乱雪的街头。
尽欢惯常垂首走路,洁白地上,惊见一双艳金紫的靴,烈烈步雪行来。
先在心头讶异了一声,呵,谁,谁不要命穿这样妖丽的鞋。
待抬头看清那人是姚小袖,才释然了。
而小袖身畔照例跟一位男士,殷勤替她挽着购物袋。她胖一些,更显得丰胸盛臀,犹过洋女。
见到尽欢,她似十分欢喜,近前来把臂叙旧,又拉尽欢一道晚餐。
呵,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席间果然找不到话好说。断续交谈中,小袖男伴却来问一句
——为什么会叫做尽欢呢?听上去这样颓丧。
——呵,是祖父取的。我尚有个堂妹叫做余欢。我的祖父,他是无师自通的颓废者。
言及此,尽欢想起这年暮春由她亲手送焚的老人,竟万般也记不起他的面孔了。
她突觉十分惶惑,举目看一看临窗的街景。山河永在,岁月深长,一个人没有了,消失的迅速,真正如恒河下沙一样。
虚空当前,寂寞或是爱,或是悲欢,或是柔情,都应退去。
雪山童子舍身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传说,昔日雪山童子为得此偈全貌,以身奉罗刹。
但方尽欢看这段公案,却常有错觉
——他并非死于罗刹的肚腹,乃是被恒久地放逐于这则偈语带来的,内心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