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雨水好多。
这一日,夜空劈下数道凛冽电光紫,云层里有惊雷滚过。雨水迟疑片刻,浩浩扑落下来。
顾佳音自房间走出。穿香奈尔小桃红上装,奶白蓬蓬裙,腰间有本季风靡时尚界的硕大蝴蝶结夸张至动魄惊心。
起居室内她站定了,咳嗽一声。
傅琳琅便好配合地从沙发中探出头来,回顾一眼,却立即惊笑道
——佳音,你扮成生日蛋糕做什么,可要我来将你切开。
顾佳音原为博她一个喝彩,不料得到这个反应,十分气结,叫道
——傅琳琅,你少刻薄,我不信你不曾为一个男子盛装地逢迎过。
说罢她自蝴蝶般扑出门去。
琳琅便重又捧住一册书,徐徐将自己埋进大堆抱枕里头,只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的确。不是没有逢迎过。
傅琳琅幽黯内心似有柔光照来。
不得已地,她记起那男子温厚手掌摩挲过她细洁脊背,而床第间散落他替她罗致的衣裙。记起他说,你好瘦,接着嘴唇吻下来,滚烫如烙铁。记起彼时她是多凉薄的女子,然则再凉薄,亦抵不过柔爱二字。
傅琳琅探身取支烟来吸。一扭头见她新写篇小说刚开了头尚在电脑屏幕上,光标闪一闪。
她走往电脑前,最末一行写着
——身体是我们仅有的衣裳,始与末,初与终。
呵,是。即使众人背约了离弃了,爱憎屠戮过毁伤过,仍有肉身与我同在,如主我的神。
我应爱重应信靠,因它是我的唯一。
突然地,世间退后,天地当中只余傅琳琅及她的身体。
她愣怔着抱一抱臂。外面雨声大起来。
几日后有顾佳音一台公演,傅琳琅携大捧白色香花去贺她。
顾佳音生得美,且是真正的舞者。细骨骼,面部线条清晰妩媚。
跳起舞来似玛莎?格兰姆,有近乎透明的肢体感觉。状态好时,可以三组收腹跳横越整个舞台。
在舞中,她是未定型的肉身,存在诸多变貌。一时她冰静如尼,森然如神佛,一时又爆裂如情欲,沸沸将身化作绕指柔。
傅琳琅一向嘉许她的舞。演出结束后,便往后台寻她。
亦不过隔着一重幕布,不察觉竟换了人间。
在后台,舞者猫般来去,双双足趾皆隆起如弓。舞衣为轻薄黑纱长裙,行动间洁白脚踝闪一闪。看上去十分玄远诡魅。
一抬眼见有男子站在佳音面前,抱血玫瑰烈烈似一团火。
琳琅素厌红色,嫌它太放,嚣艳全无节制。然而那个红在这个人怀中,不知为什么竟显出伏帖样子。
宫花寂寞红。
佳音把他介绍给琳琅,蒋广捷,她说。
琳琅于是便知,这就是那令到顾佳音盛装逢迎的男子。
呵,他值得。
傅琳琅每周末在市立图书馆做义工已半年有余。
馆内员工皆知,这个傅小姐手脚是极勤快,人却静得很。
平常无事,便捧住一只热水杯慢慢喝,杯中有植物茎块,色泽如血污,问她,她便说是药。
又喜在沉暗旧书架间,小木梯上,猛烈日头光斑里翻看线装书。
日常与人疏淡,只与书亲近。
图书馆专用小车轮子长久未上机油,有点锈,推起来嘎咕嘎咕的。
傅琳琅将满车书推去楼梯间拐角,坐在台阶上,点一支烟来吸。
坐在那里她听到已近闭馆时间,渐有桌椅推动,脚步踢踏,本来不多的人,不久散尽了。
这时她便起身,水槽内切切摁灭了烟头,将车推去出纳处,同老李交割清楚。
老李五十岁上下,生着一张皱巴巴的小面孔,抬头跟她讲
——琳琅,你是我所见义工当中,最勤力的一个。
她就笑一笑,也不说话,自去衣帽间取了外套穿上。走时又听见老李说
——外间落雨,等我找把伞给你。
她只说不用,径走往雨地里去。
是黄昏,因着有雨,四下行人稀少。
痛经是在这时候开始了,自体内浩荡涌起来。
琳琅起初还只管耐受着,放慢了脚步,等痛楚过去。
谁知它竟不依不饶,愈演愈烈,一浪高过一浪如海啸,直要吞了她。
小腹处似有钝刀子旋转绞动,疼痛寸寸侵入七魂六魄。
琳琅双腿颤抖,支撑不住,只得握牢人行道栏杆,缓缓蹲下,满额是汗,满手都是雨水。
她这才有点慌,疑心自己将要死了,赶忙拨一记顾佳音电话,却是对方正在通话中。
昏迷前那片刻,傅琳琅仰头看见长风来,高大乔木叶片随之倒伏,闪出银绿背面如大片夜光海。
梦中,傅琳琅惊见黑马自天际线上猎猎奔来,巨大马蹄不知如何滚雷般踏上她的前额。
她头痛欲裂,在口渴与不安中醒转。
醒时她觉一切熟悉。
白床单,被子麦白色,枕边一册和合本《圣经》,正翻开在《马太福音》处
第五章第二十九节以红铅笔勾勒过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这不是她的床么,她的书,还有她昨夜的阅读。
傅琳琅简直吃惊,只好当自己仍在发梦。
于是翻一个身,重新合上眼,跟自己说,再睡一会儿便真正该醒了,醒来若是仍在大街上,就要打一辆车回家。
这时顾佳音见她睁眼翻身,长吁一口气
——琳琅,你好吓人,竟在马路上晕倒。幸亏有同事送你回来。
傅琳琅这才认定自己是在现实世界,将心神收拾拢来,把身体缩一缩从床上坐起。
而顾佳音提及的那名同事此刻正站在门口,白衬衫牛仔裤,干净挺拔,独一双眼黯黯明黑,有无数暗涌。
呵,琳琅认得他。他亦是在市立图书馆做着义工。有时书架间逡巡,彼此遇上了,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而他今次又是如何,自城市的荒凉海中打捞了她,且又这样精确地送了她回这间房这张床的?
真正匪夷所思。
当然,对那男子却是轻易
——图书馆有每个义工详细档案,查一查便晓得。
接着他又道
——傅琳琅,至少你应该问一问我的名字。我叫乔海烁。
乔海烁认识傅琳琅已有很久。
他知每个周末她是如何骑一架破旧男款脚踏车去图书馆,有时也步行,手指间总离不得一支烟,
他知她读六朝志怪小说,每回是怎样以指甲印子做了记号,归还架上,下次有空接着读。
他知放工后她亦去撞球室玩两杆,最善击中袋,其间要一瓶啤酒来喝,不理会搭讪,不同人交际。
琳琅只是黯淡往来,但自有一环光在她的身上。
她不自知,却被乔海烁看到。
——琳琅,初见时你予我印象只是瘦。那么瘦,乃至叫人担心图书馆蓝色大罩衫会得压坏了你。长一张清水脸,没有血色,擦身而过时,闻得见你头发里烟草味道,及衣裳间中药气味,我想你是生着什么病吧,又不敢问,又羞怯于接近,只远远看着。看着已经很好。
——辗转才知你写小说,我便尽数找了来读。是自第一行这些文字就困囿了我,使我再不能坦然去看去思考。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要说这写字的人太残忍,对读者,对自己。你是生生将繁丽城池废毁成荒原了,还不许人为之一哭。我掩卷只希望你能够快乐一些。
——我不知自己这样是否已算是爱着你。但我想爱这种关系充满悲伤,不小心便痛彻肺腑,远非吉兆,反倒不祥得很。又且事实上,我并不确定自己还有那个能力来爱上一个人。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你,由你来裁决。我甚至庆幸于你这一场急病,因除开它,我找不到其他结识你的方式。
琳琅接受乔海烁这一番表白,温和看着他。
这男子眉目疏朗,最难得是眼珠漆黑如沉和夜海。呵,只是他出现得实在实在太晚。
傅琳琅只觉疲累不堪,更一早厌倦了再去摸索着了解一个人,继而决定爱他或不爱他。她没有力气了。
这倦殆的症状是从早先就开始。
当曾经有男子在微暗天光中抱着她杏仁白身体,对她说
——琳琅,不如我离婚,然后我们在一起。
而她回答他
——呵,不必不必。我没有爱你到那个地步,要背起破坏你婚姻的罪名。
是那个时候,她已患了乏爱的疾。
佳音上回演出时的舞台照已放大送来,霸占起居室整面墙。
巴洛克风格黑橡木边框中,舞者顾佳音吊起眼梢,眉上有妖丽胭脂扫入鬓角,跃起时如不在人间,大幅黑纱裙裾挥开如巫蛊般铺天盖地。
琳琅静观良久。
之后,叹一口气,她说
——佳音,我知,舞者其实有多寂寞。
舞者倾其一生关注自己的身体,塑造它,超越它。
她与自己的身体亦敌亦友,却要朝夕相处,即使厌倦,亦片刻不能离弃。
且舞源于巫祭,本为高蹈原欲而生,但真正的舞者却必要懂得控制,懂得如何使肢体摆脱大地的力,跃起,在空中停顿。
她用肉体创生一个城国,但她却不是这城国的君主,而是臣仆。
呵,多寂寞。
佳音近前搂一搂琳琅的腰
——我懂你意思,琳琅。你的身体可好些?前日几要把我吓杀。
琳琅便笑一笑
——呵,那时我也怕。但后来想一想,死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到众人中去。听起来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琳琅,你是看得通透了。但痛到那个地步,有没有想过来世要做男子?当然了,其实做男子唯一的好,亦不过只在于不会痛经罢了。
——呵,而连这一点也是他们以不能生育为代价。佳音你看,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两人笑一回,不知为什么都觉内心有深深空洞,对住里面喊一喊,会得传来幽怖回音。
然则她们所能做的,亦不过是柔和抱一抱彼此肩膊,自去洗个澡睡了。
事实上,女子间的相互慰藉,与男女之间的,一样少,总是不够多。
傅琳琅同乔海烁日渐熟识。
是她放宽了心,看清楚她跟他两个,亦不过是在浪荡浮世里,阴差阳错遇见,彼此伴上一程。
到几时,有多远,是否走在情字路上,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要知道。
于是图书馆内工作清闲时,两人便用海烁的笔记本观片。
傅琳琅看电影全无品位可言,烂片亦看得下去,闷片更吓不退她,而每每出现血腥暴力,海烁偏头看时,却只见幽暗中她目光灼灼,小扁面孔上甚至有几许兴奋神色。于是他知,她体内始终是有些好勇斗狠的成分在,不管她每一日是吃着怎样简素的饭食,带着怎样寡淡如尼的表情。
两人一道看情色片亦不觉尴尬。
一回,屏幕上出现男子**场面,傅琳琅竟转过脸来问他
——你呢,你习惯用哪只手?
而另一位则没有半点迟疑,坦荡答
——用左手多些。
琳琅奇道
——难道右手不是更灵活?平常又不见你是左撇子。
乔海烁便咧咧唇角给出劲爆答案
——但右手要拿鼠标。
闻言,琳琅简直绝倒,放肆笑出声音。
海烁便伸手掩住她的嘴。
已是苦夏,图书馆老式空调机发出轰鸣,冷气不足,他跟她都是一额细汗。
两双黑眼睛对望,那片刻,静到极,听见彼此鼻息。
午后的日光柱,弥弥尘烟涌入一排排书架间,要漫上他们胸口,要埋没他们,要摧毁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默契。
而乔海烁徐徐移开了他的手,吻下去。
顾佳音与蒋广捷的婚期定在下月。
他送她的蒂凡尼戒指,钻石过分的大,戴在手指上,石头歪在一边。
接连几夜,琳琅屈腿坐在椅子里,下巴抵住膝盖,隔着门听佳音在邻室来去,带出离散前最后的嚣闹。
夏日房间中十足的冷气冻到琳琅脚趾发白。
她以微弱音量播放Sophie Zelmani。这瑞典女子有一把嗓音纤细透明如玻璃。她所有的歌听上去都像是同一支歌,而她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悲伤的。
琳琅不无怅惘地想,不久后,这间屋将又只得她一个人了,还有这些歌。
佳音敲敲门进来,对琳琅说,起居室墙上大幅舞台照留给她,且又和气同她讲
——它跟你在一起,我是放心的。
听她这么说,琳琅几欲堕下泪来,好歹吸一口烟,将那点酸楚压下去了,只说不出话,一双眼望着佳音。
这时佳音又说
——琳琅,你不会知道,我怕老怕得要命。
说时不自觉以双手抱一抱自己胳膊,好像冷,抵受不住的样子。
琳琅只好致力于打破室内感伤空气,仰起尖下巴笑出来
——嗄,难道这个问题不能用少照镜子来解决?
佳音也自我解嘲笑道
——呵,是。后来我才晓得,我不是怕老,我只是怕我老了又一无所有。
说罢,复又换上欢快语气征询
——琳琅,你说我应在哪间教堂举行婚礼好?
琳琅慎重想一想
——若果真去法国,朗香教堂是上上之选。
朗香教堂。柯布西耶作品。光线与空间的关系被发挥到极致。
置身其中,光感来自末世,不留神就堕入魔道,传闻柯布西耶完成这项设计之后,便发疯了。
建筑上神秘主义之滥觞至此是个高潮。
这时傅琳琅惨然想起自己最年轻时候,亦曾梦想在这间教堂,同心爱的男子并肩站在神父面前,说一句,我愿意。
那些日子是怎么就过去了的?
那些生命分明是她的,但为什么它走了,而她却不知道?
至周末,佳音的房已搬空。
琳琅往来都看见邻室那洞开的门户,并不觉它空旷,反深感这屋子较有佳音时更逼仄。
寂寞压人。傅琳琅并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
她便出去走走,撞球室消磨半个晚上。又拨一通电话给乔海烁,说想见他。
许是这一晚喝得多了,酒精放肆她,令她不再抱持情戒,遂向着乔海烁交付了她的身体。
呵,原来内心至萧条时,人所能投靠的,亦不过是自己的肉欲,虽然从表面上看,我们是投靠了彼此的臂弯。
做爱也好,不必交谈。
枕席之上,人的语汇陡然减至最少,发出声音来,好似摩登原始人。
却是在那一番抵死缠绵之后,乔海烁来问她
——琳琅,你有没有爱过?
傅琳琅在他怀中蜷起双腿,后背贴在他的前胸,领受到一团热气。
她只觉舒适,于是有耐心同他说
——是。是有一个男子曾在我的生命里,我的心为他裂裂地痛过,乃至此刻想起他,只有些麻木的感觉。但海烁,到今天我不能不承认,爱他是我做过最好的事情。
可惜傅琳琅从未学会那些小小的花招跟权谋。
一个人要极聪明,或是极薄情,才能在这乏爱的荒地上扬一路花帜。
感情的事,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说到底,傅琳琅只是浩瀚情场上一堆无名枯骨。
是爱人的方式不对,决定了她是个一爱就会变得不幸的人。
——那么坊间盛传你早年跟了有妇之夫,你如何不出来辟谣?
——呵,有这样的传言,我怎么不知。海烁,这的确是谎话。因当年不是我跟了他,而是他跟了我。他的生活冗长乏味,于是跟了来要尝试动荡不安的感情,呵,海烁,我清楚得很,我无非是他的小出口。
那时候傅琳琅便夸张地以为自己懂得了颓唐。
直至多年后在图书馆那间灰仆仆望不到尽头的档案室里,傅琳琅有一天才了悟
——这世上最叫人灰心的,原是人生,不是爱情。
这段日子,琳琅与海烁时时在夜店留连至深宵。
多少回在街头,琳琅仰起面孔看一看海烁明黑双目,问他
——我们去哪里?
然后两人十指相扣,又渐渐行至那幢灰色楼宇前,脚心传来地动山摇感觉。下到地底,推门进入才知里面喧嚣到疯癫,麋集无数与他们一样在寂寞里找不到救赎的族群。
明与暗,光与影,似犬牙交错,互相吞噬。
坐怀不乱的人至此,亦渐会有了意乱情迷的感觉。
琳琅自化妆间出来,角落中一环艳粉灯光里,她看见蒋广捷。
这男子好醒目,柔糜声色中,他凛冽眉骨一时隐一时现,唇角绽起桃花,若他只是个陌生人,琳琅便几要承认自己对他是有欲望的。
而又有女子在他膝上承欢,却赫然不是顾佳音。
只见该艳女一弯鬈曲长发,纷纷绕上她雪白臂膊,那臂上又以印度墨纹一枚黑羽毛,堕落天使图腾,效果真叫人触目惊心。
她缓缓别转面孔,心中如有一滩水迹迅速浸开。她只觉遍体生凉,不禁一颤。
远远望见乔海烁坐在吧台前高脚凳上,旧T恤牛仔裤,这妖艳夜海中,竟浮来一朵白莲花。
琳琅对他生出前所未有亲近,走向他,踩着宝光流溢地面,如踩着虚空。
她殷殷按住胸口要同自己赌一局
——若这时他回过头来,我便爱他吧。
但乔海烁没有回过头来。
这摩天城实在太小,次日琳琅便路遇了佳音。
今朝顾佳音小衣衫短打扮,正进行婚前最后一轮购物,置物袋中尽是琐碎温馨物件。
呵,她的的确确是收拾了心情要来嫁人。
她半点不带出舞者的骄矜神气,把舞台上那一身叫苍生膜拜的巫光藏匿得好好。
那时白素贞在断桥遇上了许仙,情肠牵动时亦不过如是吧,她以为她已到达。
但许仙,呵,人人都低估了他。
琳琅站在她面前,轻声说
——佳音,要容忍。要幸福。
闻言,佳音眼珠顿一顿,之后她眼神空茫望向街角,那里有数个孩童奔来奔去如小兽物。
她说,声音如来自别一空间
——其实琳琅,一个女子能容忍到什么地步,只看她有多想结这个婚。而我呢,我实在是想结婚的。
城市的洒水车响着《茉莉花》自琳琅身后幽幽过去。
没有避开,小腿布满水雾,一时间琳琅神思恍惚错觉自己站在沼泽地里。
呵,原来她都知道。
同顾佳音分手后,琳琅走在光秃秃街巷,人字拖有点磨脚,而日头太大,耀花了眼睛。
仰起头看见天空蓝得一贫如洗,傅琳琅觉面孔湿湿,摸一摸,原来是流泪了。
之后琳琅写小说,每每扪心自问,是否这座城中情事日渐稀薄,全是拜她这样的二流写手所赐。
爱在文字中不寂,不灭,不穷匮,居心险恶地泛滥成洪荒之灾,简直要息壤才能将它克制得住。
但实在是,风月无非幻象,天上佛,在彼岸,众生明明清楚,而依然,自欺不休。
长夏将尽时,乔海烁走了。
琳琅去送行,笑言自己从今起又要日日谨记服那苦口的良药,因若痛经昏倒在街头,已不会再有一个乔海烁前来救助。
而海烁三缄其口,人潮中只拖牢她硬净手掌,握出汗来。
大厅广播中一把柔润嗓音,催人登机。
乔海烁拥她以满怀,闻见她发间烟草及中药气味,心中黯黯已知这一条清爽肉身不可以抱至地老天荒。
于是他说不出等待,亦说不出不等待。他知道,在他的优柔中,即便当他还抱着她的时候,他早已失去她了。
于是傅琳琅仍在每周末去市立图书馆做义工。
踩一架破旧男款脚踏车,有时亦步行,但手指间总离不得一支烟。
放工后去撞球室消磨半个夜晚,其间叫一瓶啤酒,不理会搭讪,不同人交际。
图书馆出纳台的老李有一回终于同她讲
——琳琅,你真是个怪人。
她便抬起脸来,看住他,表示对这话题有兴趣。
老李笑一笑,畅快说道
——怎么回事?其实你什么也没有,但我每看你,总觉你什么也不缺。
这时正降下本年最末一场夏季暴雨。雨势摇摇击打窗台上一盆白栀子,发出劈啪劈啪声音。
正该如此。
千日万日,傅琳琅以玄胡白芍当归甘草煎制药剂,滚滚饮下。
人生世上,原为应劫而来。
保全肉身,便不怕岁月相熬。